第十章 出征漢中壓制劉備 五斗米道

盛夏的傍晚氣候和暖,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輝把西邊的天空染得殷紅;而在東邊,淡淡的一彎月牙早已升起,在縷縷煙雲間若隱若現,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日月雙懸的天幕下是一片山林,其間有座平緩的小山頭,光禿禿的,架著一堆大柴禾,四周圍滿了各色衣飾的百姓;他們手中都攥著一片竹簡,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但所有人皆默不作聲,好像在等待一個神聖時刻的到來。

山頭的北側搭著一座帳篷,帳前兩個漢子正用木燧取火,兩旁還整整齊齊站著十幾人。這些人裝束與普通百姓不同,個個披頭散髮,身披漆黑長袍,足蹬朱履。他們雙眼緊閉,手中掐訣,口中念念有詞:「正一守道,修往延洪,鼎元時兆,秉法欽崇……光大恆啟,廣運會通,乾坤清泰,萬事成功……」

過了片刻火引著了,取火之人用它點了一隻炭盆,然後恭恭敬敬退入人群。這時帳中款款走出一位長者。此人年逾六旬,身高七尺,方面大耳,相貌偉岸;頭戴赤金冠,身披黑色錦袍,上綉伏羲八卦,肋下懸劍、兜囊,右手擎著一支蘸過松油的火炬。

頃刻間,百姓盡皆跪倒,那些黑衣人也不再作聲,大家都以崇敬的目光注視這位長者。但見他引燃火炬,既而腳下步罡、口中念咒,左手掐訣,右手緊握火炬不住晃動……如此過了好一陣,他終於停下腳步,踱至柴山邊,仰望蒼穹,以高亢的嗓音呼喚著:「蒼天在上,神明可鑒,吾等黎庶,誠心祈禳!乞三官九府廣開洪恩,消業化愆,保吾漢中之民永無災禍!」呼罷手臂一揮,將火炬拋入柴堆。

他身後那十幾個黑衣人也相繼點燃火把,列著隊伍,一個個都將火把拋入柴山。他們每拋一次,四周百姓就跟著念一聲:「消業化愆,永避災禍。」十幾隻火把拋完,柴山已燃起熊熊火焰,那殷紅的火光彷彿與晚霞連成一片。

老者點點頭,忽然張開雙臂向百姓道:「燔(fán)柴祈禳,自首其過,天官化業,必降恩澤。還不解脫爾等罪孽,更待何時?」霎時間人聲嘈雜,跪拜的百姓一併而起,都把手中書簡拋入火中……

這個儀式叫「燔柴」,源自上古,是祭天的禮儀。然而現在這場祭祀卻與周禮源流下來的儀式有所不同,每個參加祭祀的人都準備了一隻竹簡,寫下自己平生的過錯,通過焚燒懺悔減輕罪業,乞求上天消災賜福。之所以會演變成這樣是因為祭祀的組織者並非朝廷禮官,而是天師道的祭酒;那位主持儀式的長者便是天師道教主、鎮民中郎將、領漢寧太守張魯。

張魯字公祺,沛國豐縣人,開漢功臣張良後裔。他祖父張陵原本是太學生,學識廣博人品端方,不但通曉儒家經籍,乃至諸子百家、天文地理、醫卜星象、河洛圖讖無所不精無所不長;只因宦官、外戚當道,張陵不願為官,至蜀中鵠鳴山(今四川省崇慶縣西北)隱居,著道書二十餘卷,又以儒、道兩家之學注釋《道德經》,名曰《老子想爾注》,在蜀中廣為流傳;此後教授弟子,又為百姓醫治疾病,民間譽為「天師」,從之者甚眾,逐漸成為宗教,號為「天師道」。因從之學道者需供五斗米,所以又被民間俗稱為「五斗米道」,朝廷呼為「米賊」。

張陵去世,其子張衡秉承教義,又有巴郡巫人張修參與推行,在蜀中形成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宗教勢力。張魯即張衡之子,在父親死後繼續傳教。適逢劉焉入蜀,大殺豪強圖謀割據,便任命張魯為督義司馬、張修為別部司馬,並派他們掩襲漢中太守蘇固。張魯一戰成功,誅殺蘇固,斷絕褒斜穀道(秦嶺山脈中連接關中平原與漢中盆地的山谷),卻沒有回成都向劉焉復命,反而襲殺張修兼并教眾,自己佔據了漢中。劉焉一門心思在蜀中當閉門皇帝,張魯割據阻斷褒斜道,正好為他斷絕朝貢提供借口,索性聽之任之。劉焉死後,劉璋繼承蜀地,怨恨張魯不順,殺了他留在成都的家眷,兩家因而反目。惜乎張魯勢力已成,劉璋屢戰不勝;西京朝廷也無力征討,只得授以張魯鎮民中郎將、領漢寧太守,默認了他的割據。

張魯名為太守,實際上卻廢除漢家法令,改用教義統治。初學道者皆名「鬼卒」;受道已深者號為「祭酒」。祭酒各領教民部眾,部眾多者稱為「治頭大祭酒」,張魯依靠他們管理百姓。天師道教義講求誠信,諸祭酒皆築義舍,置米肉於其中,行路者量腹而取;凡有病者,自書生平之過,祭祀三官 ;有犯法者,原諒三次而後用刑,而刑罰也多為修橋補路造福他人。這些教義雖有些異想天開,但樸實公正,頗受亂世中窮苦百姓的擁護,故而張魯雄踞漢中近三十載,雖沒有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倒也民心穩固太平無事。

不過,現在這場以道治民的美夢似乎快到頭了,漢中正面臨一場空前的危機。曹操來犯是張魯早就預見到的,為此他一再支援馬超、韓遂及羌、氐勢力騷擾關隴,把他們當作緩衝。可如今這一道道擋箭牌都被擊潰了,關西之地還是不可逆轉地落入曹操之手,他只能與強大的敵人面對面抗爭了。

可張魯又有多少本錢呢?實事求是地講他只有半個漢中郡,雖然郡治南鄭縣及西部諸城在他統治下,但中部上庸、西城兩縣實際卻被當地豪強申耽、申儀把持,是割據之中的小割據;至於東部地區更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劉表佔據,另設了一個房陵郡,由荊州豪族蒯祺任太守,隨著劉表覆滅也變成曹操地盤。與強敵相較,這半個漢中郡不過彈丸之地,雖有秦嶺天險為屏障,又能抗拒多久呢?

曹操大軍三月初自鄴城出發,西進雍州與夏侯淵等部會合。四月兵至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老謀深算曹操沒有選擇褒斜道,而是西出散關(今寶雞市西南),進入武都郡境內。佔據河池(今甘肅徽縣西北)一帶的氐族首領竇茂恃險不服,派兵阻路,被曹軍先鋒張郃、朱靈擊潰;又經過一個多月的抵抗,最終失敗,竇茂以下部眾萬人皆被曹軍屠殺。

河池的殺戮猶如驚雷震撼了西疆,那些久不順服的羌、氐勢力親眼目睹了曹操的兇惡,再不敢從中作梗了,紛紛遣使歸順,自此武都全郡皆入曹操之手——而河池與漢中不過咫尺相隔,只要曹軍打破祁山東南的陽平關(今陝西寧強縣西北),漢中就完啦!

而南面劉璋剛剛投降劉備,各地權力還在交接,尚未穩固;韓遂衰敗至極逃往西平,馬超已轉投劉備,這個時候即便張魯想臨時結盟都無人可尋。強敵不久將至,漢中人心惶惶,莫說尋常百姓,就連最忠實的教眾也坐立不安,倘若曹軍殺來將會何等下場?該不會與竇茂一樣吧?無奈之下張魯只得一面增兵陽平關,一面召集各部大祭酒在南鄭漢山舉行燔柴禮,祈求保佑,安定人心。

現在,這場莊嚴的祭禮結束了。騰騰火焰似乎驅走了人們心中的憂慮,那些忠誠的教眾圍著火堆手舞足蹈,有的高聲歌唱,有的念咒禱告。他們早已習慣天師道的統治,也安於這種統治,深信只要遵守教義誠心禱告,無所不能的神明就會降下福澤庇護他們。但是望著紅彤彤的烈火和載歌載舞的教徒,身為教主兼漢中之主的張魯依舊心緒不寧。祭祀天官能不能解除兵禍,他心裡最清楚!

「師尊……」一聲呼喚打破了張魯的沉思,回頭觀看,不知何時三個黑衣祭酒已悄悄湊到他身後,乃是功曹閻圃、從事李休以及他的三弟張愧:「你們有話要說?」

張愧、李休皆不作聲,也不敢與張魯對視,而是把目光轉向閻圃——閻氏乃巴西郡大族,閻圃雖年齡不甚長,卻是家族首領,當初隨張魯取漢中有功,被任命為功曹,而且他在教中也擁有祭酒的身份,是張魯的絕對心腹。

不過今天這位閻功曹也頗有些顧慮,躊躇一陣才道:「請師尊至帳中敘話。」

張魯久修大道自然也是聰明人,聽這話風就揣摩到了八九,欣然點頭領三人進帳,還特意囑咐其他祭酒:「我等行祈禳秘法,任何人不得入內!」

打發走旁人,閻圃、李休親自放下帳簾,確認拉得嚴嚴實實,這才轉身屈膝,意欲下跪;哪知張魯把手一擺:「不必這麼戰戰兢兢,有話直說,你們想勸我投降曹操吧?」

這倒打了閻、李一個措手不及,二人屈膝呆立在那裡,好半天不知該說什麼。張魯信步走到帳口,將拉得甚嚴的帳簾扒開一道縫,向外窺去,見百姓仍在圍著柴山祈福,其他祭酒遵照指令也離帳篷甚遠;這才轉過身嘆了口氣,苦笑道:「若大家知道他們神聖的教主要獻土於人,心裡該是何等滋味?」

李休聽教主親口說出「獻土於人」,更鬆了口氣,附和道:「太上老君(道教稱老子為太上老君)有訓『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師尊心慕聖道兼濟蒼生,不忍假兵戈之災於民,此亦大德。」恭維之辭自然要說,不過被逼投降實是迫於無奈,李休實不知此時是該欣喜還是悲慟,只好低下頭故作深沉之態。

張魯卻搖頭道:「咱們皆修道之人,何必說這種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事已至此順其自然,不過是保全性命,又何談什麼德不德的?」

閻圃稽首道:「恭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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