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廢殺伏皇后,威逼天子 回師鄴城

建安十九年十一月皇后伏壽被廢,幽禁冷宮數日後被秘密處死,所生二皇子也被鴆殺。皇后兄弟宗族自不其侯伏隆以下全部以謀反罪論處,死者百餘人,皇后之母劉盈乃漢順帝之女、安陽長公主,雖僥倖保全性命,卻被迫遷徙涿郡在監視下苦度餘生。素以經學傳家與世無爭的東州望族「伏不鬥」竟落個滅門的下場,怎不叫人唏噓?當然了,這一切都在曹操撤軍過程中發生,皆出自天子「自己主張」,與他絲毫扯不上干係。

曹操撤軍途中又得到天子詔書,宣布他可以選拔旄(máo)頭、魏宮可以設置鍾虡(jù)。這兩樣都是天子專有的配飾,至此曹操在儀仗方面已與天子相差無多。十二月,大軍終於抵達延津,只要渡過黃河就踏上魏國的土地了。

第三次南征從出發到歸來總共四個多月,剛到長江邊,連敵人的面還未見著就匆匆收兵,不但空勞一場,還白白浪費許多輜重軍糧,重臣荀攸又崩於營中,曹魏開國的第一仗不敗而敗。加之此番出征,文武群臣乃至三軍士卒皆有異議,校事趙達等又執法苛刻,因而曹操頒下教令:

當即宣布在幕府設立理曹掾,從今以後軍法懲罪歸理曹掾管轄,校事不得干預。三軍將士早恨透了趙達、盧洪那兩個奸詐小人,無不歡呼雀躍大呼萬歲,曹操也算挽回了點兒面子。

西曹掾徐奕奏道:「主公發下求賢令,各地推薦的才德之士都已到了,今日也同來迎候主公,可否先見見?」

「恭迎魏公得勝回朝……」大家齊聲道賀,其實誰都明白這場仗怎麼回事,嘴上還得這麼說。

曹操不禁苦笑——出師時還以為天下將定,哪知劉備非但未死還得了蜀地,成敗之事實未可測,看來真不該拒絕納諫、一意孤行啊!想至此未免有些羞赧,對群臣多加撫慰。

鬱郁河邊樹,青青野田草。

舍我故鄉客,將適萬里道。

妻子牽衣袂,抆淚沾懷抱。

還附幼童子,顧托兄與嫂。

辭訣未及終,嚴駕一何早。

負笮引文舟,飽渴常不飽。

誰令爾貧賤!咨嗟何所道?

(曹丕《見挽船士兄弟辭別詩》)

「甚好。」開國立恩自要招賢納士,何況現在又得知敵國未滅,曹操更不敢怠慢,當即請諸人近前——有崔琰推舉的鉅鹿文士楊訓、安平文士李覃、南陽之士張固、已故太醫令繆斐之子繆襲、新鄭士人東里袞、開封儒士鄭稱等三十餘人。曹操向天下求賢不止一次,每次至少也百餘人應辟;可曹魏建國伊始,應辟之人卻不增反減,這可不是好徵兆。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操晉位開國又受封九錫,已是僭越之舉,何況皇后一族血染屠刀,天下賢士憤者憤、懼者懼,這個節骨眼上有幾人肯來捧場?雖這麼想卻不便說,都掛著一副笑臉。

曹操何嘗不知?早拿定主意,要將這幫人全部予以重用,燕昭王為求賢不吝千金買骨,只要厚待這幫人,何愁天下岩穴之士不眼熱?他擺足了折節下士的架勢,與眾人一一相見敘談;眾人見魏公竟如此器重,無不感恩戴德。曹丕遠遠望見司馬懿站在和洽身後,滿腹機謀欲與他說,苦於耳目眾多不便過去述說,只好默默盤算。

突然間,曹操把目光鎖定在人群後排一個布衣之士身上——此人瘦小枯乾,一張瓜條臉,三綹焦黃鬍鬚,滿臉皺紋,水蛇腰大羅鍋,其實才四十齣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六七十呢,比曹操都顯老。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衫,這衣服不知穿多少年,衣襟下擺都起毛了,袖子上還有塊補丁。即便不拘衣著,見當朝丞相、封國之主豈能這般寒酸?

曹操不但不惱,反而甚喜:「哎呀!這不是吉先生嗎?」

吉茂,字叔暢,馮翊池陽人,莫看此人寒酸得緊,卻是響噹噹的人物。郭氏、田氏、吉氏皆馮翊大族,吉茂曾家財豪富,他族兄吉本是兩朝老臣,今在許都擔任太醫令;吉茂日子卻越過越窮。只因他有收集圖書的癖好,為此廣求天下書籍簡冊,什麼天文地理、經史子集、文韜武略,乃至讖緯、醫卜、曆書統統來者不拒,結果偌大一份家產都叫他換了竹片。他倒不挑吃、不挑穿,只是坐吃山空家裡房子越來越小,最後書都堆滿了卧房,窗戶都堵死了,為此妻子天天指著鼻子數落他。

「慚愧慚愧。」吉茂見到曹操很是羞赧——當初曹操征關中時曾與他相見,甚有起用之意,吉茂再三推辭不肯為官,如今卻厚著臉皮主動上門了。

徐奕怕他面子過不去,忙打圓場:「吉先生此來可與當初不同,當年不過是經籍之士,如今卻是孝廉。」

大軍備下船隻,還未渡河就見北岸旌旗招展——原來曹植聞父親歸來,派官員前來迎接。太僕王修、少府王朗、侍中和洽帶隊,率領郎中、議郎、虎賁百餘名前來接駕;幕府方面也來了長史陳矯、西曹掾徐奕、門下督陳琳等人。時值嚴冬,黃河結了一層薄冰,魏郡太守趙儼召集百姓破冰纖船,幫士兵搬運軍輜。曹操頗覺欣慰,領曹丕、曹彰、曹真、曹休等率先渡河與群臣相見。

「不錯,不錯……」眾人不禁點頭。

吉茂眼淚差點兒掉下來,為保護書籍吃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能得世人這評價,也算無怨無悔了,索性把心裡話向曹操挑明:「在下不敢欺瞞丞相,我讀書成癖不願為官,但蝸居已久無可生計,求親告友終非長久之計,實是想求份俸祿養家糊口。即便不為自己,也為那滿堂的書籍啊!」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揪心:哪有這麼直白的?若都似你這樣,魏國朝廷豈不成了混飯的地方?名氣大的多數不肯出山,好不容易來一個還為糊口,魏公豈能痛快?

哪知曹操仰天大笑:「這有何難?天下之大財貨充盈,難道就養不了一個為國貯書之人?先生既然張口,孤就當饋贈。但無功不受祿,傳揚出去對先生名譽也有損。我看這樣吧,我表奏您回鄉當個縣令,您拿六百石的官俸守家在田,既當了官,又沒離開您那些書,兩全其美,您看如何?」

「這、這……」吉茂不知說什麼好。

「不必推辭。」曹操不讓他為難,「回頭我囑咐張既,叫他選幾個精明的功曹皂隸派到你縣,先生實在撥冗不開,就叫他們代為理事,出了亂子我問他們的罪。您若願意辦事就到大堂坐坐,不願意就拍屁股回家歇著,他們還敢攔您?」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眾人甚覺可笑。

曹操也滿意,其實重吉茂之名遠勝其才,這樣的人想盡辦法也要讓他掛個官職,好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多受名士愛戴。客套兩句又見數人,不過拱手寒暄,直到徐奕介紹:「這位乃弘農董遇董季直,在朝任黃門侍郎,受丞相之命調職鄴城。」

「哦?閣下就是為天子講解《老子》之人?」曹操加了小心,從上到下仔細打量,唯恐此人接近天子有「不軌」之心;見董遇四十左右,身材敦實貌不驚人,莫說不及想像中那般出類拔萃,甚至有些迂腐之態,當真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不過曹操依舊沒掉以輕心——昔日孝靈帝師劉寬、楊賜,先前給劉協講學的也是荀悅、謝該之流;此人這等年紀便有侍講之榮,恐非泛泛之輩。因而問道:「董大人精何典籍?」

董遇嗓音低沉語言謙虛:「在下腹笥不廣,唯治《老子》《左傳》,不敢言精,勉力為之。」

「可有人從您受學?」曹操這話似漫不經心,卻緊要至極。若有門生學子就不單純是做學問人,很有可能主持著一個以經學為基礎的士人集團,為防不測當另加詳察。

董遇道:「並無門生。」

「仕宦之友可曾教授?」

「閉門自守,並無知近之人。」

「宗族子弟呢?」

「也沒有。」

曹操卻不信:「似大人這等學識,豈會無人登門求教?」

「求教之人倒是為數不少,盡被下官推辭。」說到這裡董遇眼中似有得意之色,卻只一閃而過。

「為何?」曹操一句接一句,不容他思考。

「先賢博士讀書所為治學,著書立說施恩後世。自先朝黨錮之禍誅戮太學士以來,正教毀敗經學不振,戰亂多年人心大異,如今十個經學之士倒有八個為謀仕途,名為治學實為投機。似這等人登門求教,即便下官用心去教,有何裨益?我便叫他們把書讀一百遍再來。」

「哦?哈哈哈……」曹操聞聽此言不那麼反感了,「讀書百遍,倒是敷衍他們的好辦法。」心下另想,也未嘗不是關門閉戶得保平安的好主意。

董遇卻道:「倒也不是故意搪塞。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倘若能全心誦讀,自會明其要理,何必再去求人授學?」

「這就對了。」曹操笑道,「看來張既不但通曉治戎之策,也慧眼識人,似吉先生這樣的高士,不舉他為孝廉還舉誰?關中戰亂二十餘年,民生尚且難保,何況書籍簡冊?若非吉先生這等愛書成癖之人,只怕有更多典籍毀於戰火。理亂之功造福一時,治國之功造福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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