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征江東,空勞無功 忽明又晦

尚書令荀攸出征前就已身體不適,但還是跟著來了,這一路道路顛簸又連遭大雨,終於病入膏肓。其實他來不來又有何不同?阻諫南征他不參與,徵求立嗣他不答覆,出謀劃策如今也沒他的份。自平定鄴城之後他就疏少獻策,荀彧死後更如履薄冰,早不是當年那個深得信賴、運籌帷幄的軍師了。

他消瘦羸弱的身軀卧于軍帳中,蒼白的面孔既無哀容又無喜色,雙目迷離獃滯地看著帳頂,彷彿要透過帳頂望向那悠遠無際的蒼穹。而在卧榻邊放著一隻銅盆,裡面盛著他方才吐的血——將近半盆!

相較而言荀攸不及那個比他小六歲的族叔激昂憤慨、愛憎分明,他擁有的是謹慎和沉默。哪怕此時此刻他也沒有將要離世之人的悲傷留戀,只是默默忍受著痛苦。其實他一生都在忍受——當年他與何顒策劃謀殺董卓,事情敗露被捕下獄,何顒不堪憂憤自縊而死,荀攸卻一直在獄中忍受,直到董卓被呂布刺殺他才重見天日。後來西京朝廷更亂,李傕、郭汜亂國,他繼續苦熬,直到受任蜀郡太守逃離長安。可蜀中早被劉焉父子割據,道路斷絕無法通行,他又落腳荊州繼續忍受,直至接到曹操邀請他到許都任職的信。從那時起直到曹操平定河北是荀攸一生中最暢快的時光,他大展奇謀效力曹營;當然也要忍,忍的是時局不利、行軍艱苦、戰事危險以及曹操時而發作的小脾氣,但對於胸懷壯志之人這些算得了什麼?直到曹操罷免三公,當上丞相,既而當魏公。荀攸又開始忍受,但他很清楚,這次的忍受再不會有盡頭了,唯一的結束方式就是死亡。尷尬之身還能有何作為?就在忍受中慢慢結束吧……

軍中諸掾屬都守在他身邊,眾人皆知不妙,卻都沉默不言;辛毗與荀氏有姻親,坐在榻前,拉著荀攸手輕聲撫慰:「會好的,放寬心。」親兵在角落裡熬著葯,大家都輕手輕腳唯恐有礙清靜。

帳簾一挑曹丕走了進來,大夥見他紛紛施禮,辛毗卻沒起身,偷偷向他擺手示意低聲。曹丕躡手躡腳湊到榻前:「荀公,好些了嗎?」

荀攸獃滯的眼光移到他身上,嘶啞著嗓子道:「不行了……」

辛毗不禁皺眉:「別說喪氣話。」

「我心裡有數……」荀攸毫不避諱。

曹丕也勸道:「荀公莫要胡思亂想,安心養病才是。您還記得朱建平先生嗎?他斷您還有一旬之壽。」

荀攸擠出一絲笑紋,勉強搖了搖頭:「朱建平果真奇人……他口稱一旬卻伸出一指……那時我就明白……只剩一年……我早將後事托與鍾元常了……」只斷斷續續說了這兩句,便開始大口喘息。

曹丕看著他這副痛苦的模樣心中凄然——荀攸膝下甚是疏落,只兩個兒子,長子荀緝多年前已亡故,次子荀適年紀小又是個病秧子,他這一走荀氏這一脈就沒落了。曹丕心中本有幽怨,越想越覺悲痛,竟忍不住抽噎起來。

荀攸見他落淚,喘息著道:「人皆有死……公子不必如此……」

曹丕「撲通」跪倒:「荀叔父,您要保重啊。」他身份已不比從前,既是五官中郎將又是魏公之子,執弟子禮跪拜當真非比尋常。

荀攸感覺胸臆顫動,想嘔卻再也嘔不出來,扭頭望著曹丕,掙扎著道:「公子勉力……好自……」後面的話竟怎麼也說不出來。

曹丕拉住他手,哽咽道:「荀叔父運籌帷幄,使我曹軍威震四方,得有今日之勢,我父子永不忘您老功勛。小侄……小侄我……」話說一半頓住了——曹操向群臣徵詢誰當為世子,至今荀攸還未表態呢。現在軍中群僚在場不少,若他老人家能在臨終之際說兩句對曹丕有利的話,可是分量非小。但眼瞅著他已到油盡燈枯之際,曹丕又怎忍心明言?只有低頭抽泣。

辛毗素與曹丕親睦,見此情形已明其意,撫著荀攸微微起伏的胸脯道:「公達兄,你看五官將多麼仁義啊!魏公英雄一世,有此佳兒可趁心愿?」

哪用辛毗一旁啟發,荀攸雖已彌留腦子卻不亂,只與曹丕對了下眼神就知他心中所想。但他什麼也沒說,也無甚力氣說,甚至連點頭都沒有——誰是世子?就這麼簡單?誰坐了他們老子那位子誰就是日後的九五之尊,誰就有天下。可天下是誰的?是漢天子的,不該是別人的。

他不再看任何人,輕輕合上眼睛;不知為何,在這個最後時刻他開始厭惡自己這一生——明明是漢臣為什麼不抗拒曹操?既然已保曹操為何不全心全意支持他當皇帝?我和文若的抉擇真的對嗎?到最後說漢不漢、說魏不魏,騎兩頭馬、踩兩腳船,這世上真有名與利可兼得的事嗎?效忠漢室是發自肺腑還是為了那點微不足道的名節呢?太累了……說曹操奸詐欺人,我不也在欺人嗎?不但欺別人,也欺了自己。唉!認了吧,不知世間多少人天天都活在自欺欺人的虛幻之中啊!

荀攸再沒說一個字,一動不動思索著、忍耐著,直到一切想到的和來不及想到的皆歸於幽冥,帳內響起一片哭聲……

帳中匆匆忙忙準備喪儀,大家七手八腳在帳口掛起白布,親兵都服了孝,各部將領陸續過來行禮。曹丕磕了三個頭,擦乾眼淚踱出軍帳,心情格外沉重,也不知是因為逝者還是因為自己。他茫茫然與曹真、曹休出了大營,趕赴城中向父親報喪。

軍營離合肥城並不遠,不多時便到了。曹丕如今既想見父親又怕見父親,下了馬站在縣寺門外喘了口大氣,定定心神這才進去。哪知剛邁進大堂門檻,就見碎碗摔在地上,魚湯灑得滿地都是;抬頭再看——曹操蹙眉而坐,似是剛剛發過脾氣,左右陳矯、劉曄、蔣濟等人也皺著眉頭默然不語,好似一群泥胎偶像。

曹丕知父親這會兒氣不順,更加倍小心,湊上前低聲道:「荀公病逝了……」他唯恐動輒得咎,既不能過於激動,又不敢顯得無情,這分寸太難把握了。

怎料曹操竟無動容之色,卻捶著大腿苦笑道:「又來個報喪的,竟無一件好事!」

曹丕聽話裡有話,不敢問父親,轉而詢問旁人出了何事,劉曄臊眉耷眼說了,曹丕聽罷也驚愕不已——劉備竟沒死!

原來雍州諸將消息有誤,確實有人在雒城中箭身亡,但死的不是劉備,而是代他指揮作戰的軍師中郎將龐統。劉備不但沒死,還奪下雒城、擒殺了蜀將張任。雒城是成都的最後一道防禦,此城一破劉璋父子便只能坐困成都了;而荊州的張飛、趙雲、諸葛亮等部也已提兵而進,幾路大軍齊向成都挺進,奪取蜀地已指日可待。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若沒有先前那個錯誤軍報,曹營之人也能夠坦然面對,正因為有那個虛幻的喜訊,現實的落差也就難以接受了。曹操感覺煩惱的還不止於此,他原以為劉備既亡孫權不能獨存,天下不久將定,除了立嗣和篡漢沒有什麼值得特別用心的了,可現在看來掃平天下的目標還差得遠呢。而且劉備一旦消滅劉璋奪得蜀地,將成為身跨荊、益兩州的大割據,東有長江之險、西有蜀道之難,再與孫權攜手,真不知什麼時候天下才能統一,什麼時候他才能身披龍衣駕登九五!

眾人正嘆息之際,一位年約四旬相貌不俗的官員開了口:「事已至此,還望主公三思南征之事。」

曹丕瞥了說話之人一眼——此人姓楊名俊,字季才,河內獲嘉(今河南省獲嘉縣)人,乃是當年被曹操殺死的陳留名士邊讓的門生。昔日因殺邊讓等人造成張邈、陳宮兗州之叛,或許也是曹操有意補過,征其門生楊俊為官,又舉茂才。他歷任多地縣令,後升任南陽太守,宣德教立學校,政績不菲;此番南征曹操特意任命他為征南軍師,隨軍參謀。

軍師這名頭現在越來越不值錢了,當初只有荀攸一個軍師,後來變為中前左右四名(中軍師荀攸、前軍師鍾繇、左軍師涼茂、右軍師毛玠),如今征南都有軍師了。曹丕與楊俊雖沒見過幾次面,但對他頗有惡感,倒不是反對此人性情作風,只因他乃文士出身,每次見到曹操總要提及曹植的詩賦,往往頗加讚歎,搞得曹丕尷尬。尤其最近幾日他整日陪在曹操身邊,聽說曹操還要把他調回鄴城參與尚書之事,曹丕就更厭煩了。不過這會兒他主動提及罷兵之事,能速速回歸鄴城固然是好事,因而曹丕也沒吭聲。

從未出鄴城傅幹就上書反對南征,這一路反對之聲更不絕於耳,賈逵為此差點兒賠上老命,都沒有撼動曹操,但楊俊這句含含糊糊的話卻叫他動心了。並非楊俊有何不同,而是形勢變了——若劉備已亡,他大可放開手腳與孫權周旋,即便打個一年半載掛礙都不大;可如今確定劉備未亡,而且即將定蜀地,那就不同了。

曹操沒有直接回答楊俊的話,而是朝劉曄招招手:「把今早那份軍報拿來。」

「諾。」劉曄心思縝密,在案前三找兩找便尋了出來——原來自夏侯淵擊破馬超、韓遂,與雍州各部合兵以來,西州境況還算不錯;張既赴任刺史後招降了幾個羌、氐部落,又引領夏侯淵等西入金城郡,消滅了割據枹罕的土匪宋建。那宋建勢力不大,卻自孝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舉事,割據枹罕三十年之久,自稱河首平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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