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征江東,空勞無功 三曹同心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曹丕《雜詩》二首之一)

「我料他一定會幫忙。」曹休信心十足,「一者他是個名士,必循宗法之禮,立子建就是廢長立幼,從道義上他不會贊同。再者他也是想往上攀的,若不然當初好好在山裡待著,跑出來做什麼?田疇功成身退,他怎麼就當官了?若助你繼承大位,他日後也是佐命功臣,此良機焉能錯過?」

賈逵下獄險喪性命,曹操連下兩令拒絕納諫,再無人敢公然反對南征。中軍與青州軍會合後繼續南下,一路上暴雨不息,將士們也只能咬牙忍耐。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大軍總算到達合肥,許都、南陽等地兵馬也陸續趕到,曹軍兵鋒又指濡須口,孫權也已在南岸調集好部隊,一場大戰似乎在所難免。

好幾次曹丕都想把楊修之事向父親挑明,怎奈無憑無據,反倒有詆毀之嫌,每每欲言又止。歲月不饒人,曹操畢竟已至花甲之年,一路奔波頗覺勞苦,又住進了城裡,連見他面的機會都少了,開仗還不知怎麼樣呢!

曹操移至城中,召開會議參謀商議破敵之策,營中事務反落到曹丕、曹彰兄弟頭上。不過他們也只是名義上代理,並無實際軍權,中護軍韓浩、右護軍薛悌早就包攬了一切,只是遇事向他倆打個招呼罷了。而且曹操不知出於何種目的,又派軍謀掾趙戩給曹丕擔任司馬,囑咐曹丕凡事都要與趙戩商議,弄得他非但大營的事做不了主,就連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只能整天在連營里轉來轉去。士兵還以為他親自巡營是為了監察軍紀,愈加提心弔膽,哪知他這是愁得瞎轉悠!

這日清晨正行到後營門前,忽見一員身形胖大、披散髮髻的將軍拎著好幾尾鮮魚迎出來:「五官將又親自巡營了,真是恪盡職守啊!」來者乃幽州舊將閻柔。不過十年光景,昔日幽燕小將已是人高馬大,一臉絡腮鬍,肚子圓得快流出來了。當年出塞遠征,曹操曾贊他一句「我視卿如子,亦欲卿視我如父」。這句話放出去不要緊,閻柔享福了,諸將拿他當丞相干兒子,誰也不敢招惹,好吃好喝能不長肉?

但閻柔也頗會做人,對上有禮馭下有恩,尤其待諸位公子們格外親厚。公子們府里的寶馬良駒都是他從烏丸部落弄來的,三年前河間叛亂也是他幫曹丕平定,因而與曹丕的關係更近於他人。

「我不想吃東西,你們把那魚按閻將軍說的送去……我那兩條也給曹真、曹休分了吧。」

親兵慌慌張張:「荀大人……荀大人他……」

「聽你們的,回營。」曹丕喃喃兩句,調轉馬頭。

曹丕、曹植的性格都不像父親,曹操固然善用譎詐之術,但若非留心之事,平素待人也是嬉笑怒罵直來直去;曹植是直而不譎,極少兩面待人;曹丕又不一樣,性情內斂,喜怒不形於色,莫說日常舉止,連詩文中都透著幾分含蓄矜持。這會兒曹真見他如此模樣,知是真觸動傷懷了,忙道:「莫悲莫悲……咱進去說。」

「五官將!二公子!」忽然一個親兵呼喊著跑了過來。

曹真也道:「此言有理。當年邢顒出山獻平烏丸之策,主公不在鄴城,是子桓接待的。那時三日一請、五日一宴,對他何等恭敬?不該忘了這份厚意啊!」

曹真直撇嘴:「不好,朱鑠現在的身份只是子桓府里一個管家,邢子昂何等身份?豈有讓一家僕去拜會名士的道理?況且都知他是子桓的人……」

「收起來,收起來。」曹休指指佩劍,「子丹啊,可真有你的,得了兩條魚,說是來向子桓道謝。我越想越不對,偷著跟來看看,原來是跑這兒說悄悄話來了。」

曹休道:「我都聽見了,不就是這點兒事嘛。好辦,找邢顒啊!」

「你懂我這首詩?」曹丕不信。

小兵憨笑道:「求您趕緊回營用飯休息,實不相瞞,趙司馬叮囑我們照顧好您飲食起居,若您不吃不喝弄壞了身子,我們這些人都活不成了。小的莫看家貧不濟,還是獨生子,家裡爺娘老子寵愛得緊,小的活不成了,爺娘老子也得活活疼死啊!」

曹丕回頭一看,來的是曹真,強笑道:「仗不好打,能不愁嗎?」說罷努努嘴,打發走親兵。

那小兵順竿兒爬,笑道:「既然你說小的解得對,那就賞賞小的吧。」

曹休道:「寫信交朱鑠去辦。」

曹丕低頭一看,繩上拴著十條魚。這玩意豈能輕易捕來?八成是托當地漁人捉的,故意來獻殷勤。想至此不禁苦笑——我落魄至此,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還來向我示好,倒也算個朋友!卻也不便說破:「多謝你一片好意,這些魚我可消受不起。」

「文烈,你都聽見了……」曹丕又驚又懼,不知說什麼好。

親兵們咯咯直笑——這位太會巴結了!他讓曹丕送人情,自己也跟著落人情,曹丕能不提是他獻的?肉不能埋到飯里啊!

曹丕嘆的那片雲就是自己,卻不能說破,微微苦笑道:「這樣解也並非無道理,無罪無罪。」

曹休冥思苦想:「府里那幫侍從掾屬也不可靠,他們大多與子建府里人相熟,況且其中未必沒有叔父的眼線。有誰既夠身份又可靠,還精明能幹行事隱秘呢?唉!若吳質還在鄴城就好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敢說啊,盧洪、趙達、劉肇那樣的人滿營都是,我分不清誰能信誰不能信,現在連睡覺都不敢說夢話,不知道哪句就能招來禍啊!」曹丕拉住他手,眼圈已有些泛紅。

曹真湊過來:「你心中思慮何事我都知道,別急,慢慢來。」

「不急,仗要慢慢打。」曹丕回頭瞅瞅帳內——空無一人,曹彰一逢打仗就來精神,天不亮就帶親兵走了,連曹操都沒稟報,說是要探察敵情,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曹真很是尷尬:「近兩年哥哥不常往你府上走動,你可也要體諒哥哥難處。」

「我懂!」曹丕見帳內無人、親兵走遠,終於衝口而出,「論起來都是兄弟,豈能有親有疏?我都明白。」

閻柔早算計好了:「您若是嫌多,自己留兩條,給主公送兩條,給三公子送兩條,送荀尚書送兩條,曹真、曹休兩位將軍一人一條,這不就成了?」

「也好。」曹丕心事重重沒心思與他閑話,叫親兵收了,又敷衍兩句帶兵走了,卻沒有急著回中軍大帳,而是遠離連營,信馬由韁在曠野上閑逛。直至正午時分炊煙升起,親兵終於忍不住勸道:「五官將,咱們回去吧,該用飯了。」

「可五個指頭伸出來不一樣齊。昔日咱在一處搗鳥窩、玩蹴鞠,子建他們還不會走呢。宛城之戰何等兇險,咱倆騎一匹馬逃出來的,那時子建在哪兒?」曹真這算是徹底交心了。

吟罷良久無言,只望著那片雲獃獃出神,等它慢慢飄過頭頂才發出一聲長嘆;回頭再看——六七個親兵都瞪著大眼睛莫名其妙瞅著他,這幫粗鄙之人怎懂他這首詩?曹丕面帶默然,卻聽一個年紀甚小的兵丁說:「將軍唱得真好。」

「自然曉得。」那小兵道,「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是說江南之地不是咱的地盤,三番兩次去打得不了好處。想必將軍您也不贊成主公南征吧……」話說一半才覺失口,直打自己嘴巴,「小的錯了,小的胡言亂語!」

眾親兵無不慶幸,走到連營炊火早就熄了。曹丕來至中軍帳前剛下了馬,就聽背後有人道:「子桓,你又發愁呢?」

「五官將保重貴體。」其他兵也跟著起鬨。

憂心忡忡的何止將士,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終日,這次南征對他太不利了。父親用意很清楚,眼下正是選立世子的關鍵時刻,父親把他帶出鄴城等於讓魚脫了水,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府邸屬員都見不到了;反之,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攏人心。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轉到曹植手中,所有功勞、好處全歸人家。這場仗拖得時間越長對他越不利,倘若打個一年半載,鄴城還能剩下幾個支持他的人?

幾個小兵依令而去,余者又勸:「出來半日了,請回吧。」

「唉!」曹丕心下凄然——窮人家尚且疼愛子嗣,我堂堂公侯之家怎會變成這樣呢?都說生於權門乃是莫大幸運,其實權門有權門的苦楚,非是此中之人誰又看得透?

曹休笑臉一收反倒先急了:「你們拿我當外人嗎?子丹,誰不知這營里只要有你的,必有我的?好歹我本就姓曹,論親戚比你還近著一層呢。我的五官將,您也把我忘了,當初跟著您擅闖袁府,您得了夫人,我可險些挨頓板子啊!」

但相較以往任何一次戰事,此番南征軍心尤其不穩。其實陰雨連連道路難行不過是個託詞,當年北征烏丸、西征關中都比這難走得多,將士不願南征的真實原因是心裡沒底。赤壁之戰大敗虧輸、濡須之戰無功而返,北方兵越打膽越怯,一聽「南征」就頭疼,而廬江屢次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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