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優劣已分,曹操屬意曹植 事與願違

古來立嗣之事極少有向大臣詢問意見的,一者立嗣雖為國事亦是家務,不宜問計於外;再者這種徵詢也容易勾起臣下幸進之意,導致拉幫結派甚至黨爭。不過曹操這次徵詢目的很明顯,既然曹丕早已是五官中郎將、副丞相,默認的接班人,那就不存在立誰為嗣的問題。既然把這問題擺到桌面上,就是向群臣暗示:曹丕不合我意,當另擇他人。那該推舉誰呢?無需費多少猜疑,連老百姓都知道,臨淄侯是與五官將並駕齊驅的人物。曹操又在殿上公然大加稱讚,明裡暗裡已透露。所以在他看來,推舉曹植為嗣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事實卻與設想相差甚遠,當曹操看了群臣陸陸續續上交的表章之後不禁皺眉——絕大多數臣僚並未改變擁戴曹丕的初衷,尤其六卿和尚書台的幾位重臣,幾乎全部站到曹丕一邊。鍾繇、毛玠、辛毗、徐奕……這些元老大臣盛讚五官將之德,簡直把曹丕誇成人中龍鳳,其中毛玠更危言聳聽:「近者袁紹以嫡庶不分,覆宗滅國。廢立大事,非所宜聞!」即便有幾個不明確表態的,似涼茂、常林,也在表章中反覆提及,立嗣之事關乎國運,望魏公謹守宗法妥當擇之。雖未明說其實意思已很明確,不過礙於他們曾在五官將府擔任屬官,故意避嫌——官場有時就這麼可笑,越是身涉其中的越要顯得曖昧不決,越是與自己無乾的越要明確表態,一切皆視情況而論。

相較而言支持臨淄侯的人很少,也頗寒酸,幾乎都是記室、令史一類人物,對曹植的讚頌也停留在文采斐然、風雅絕倫的層面,人微言輕撐不起場面。也有袁渙、國淵、何夔之流,言辭溫婉不予答覆,全然欲置身事外。這結果曹操自然不滿意,卻無可奈何,他暗中早派校事劉肇探察群臣動向,若有串聯之事早反映上來了,既然沒有便是大家出自真心,有什麼毛病可挑?

即便如此曹操仍不死心,群臣中還有尚書令荀攸、衛尉卿程昱、侍中崔琰沒有表態,他們三人的心思曹操也揣測得到,荀攸自荀彧死後愈加謹慎,只思閉門自守遠避禍患;崔琰侄女乃曹植之妻,語言頗有掛礙;程昱年事已高且久有退意,又曾為曹丕平定河間之亂幫過忙,不想再趟渾水招惹晚年不安。曹操不願讓他們便宜溜過,只要有絲毫機會就不能放過,數次派人催促,務必要他們上書表態。這三人都是有分量的大臣,哪怕其中有一人能支持曹植,也可大做文章。

但事情的發展大出曹操意料,三日後崔琰露版上書 擁護曹丕,在表章中赫然寫道:「《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將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這次徵詢群臣的回書都是秘密上奏的,既避免群臣串通,也是出於保護大家的一片好心——若日後承繼之子得知某些大臣沒有保舉自己,難免心存芥蒂乃至貶斥加害。如今崔琰露版上奏,書至中台,群僚無不知曉他擁護曹丕,便是把自己的仕宦前途乃至身家性命都拴到了曹丕身上;這還不在緊要,關鍵是他以《春秋》大義為辭,聲言以死捍衛宗法,無異於將曹操的企圖昭示天下,將本來心照不宣的事挑明了!

曹操見此表章怨怒不已:「不聽你言,孤便是有悖《春秋》大義的昏主;若聽你言,你便是捍衛正統的功臣。翻來覆去都是你對,真真狂妄至極!」在他看來崔家既已與曹植結親,就當全力相挺,可崔琰卻公然站到了曹丕一邊。日後若曹丕上位,他便是佐命功臣;若曹植上位,他憑藉內親關係也可保無虞,這不是要做不倒翁嗎?曹操眼中的崔琰素來是慷慨激昂仗義敢言,但這次的事卻使他有了姦猾且無禮的感覺,或許當事者迷,也是崔琰挑明矛盾給他製造了麻煩,他開始厭惡這大鬍子了。不過現在他還拿滿口大義的崔琰沒辦法,只能把這筆賬記心裡,表面還得稱讚他大公無私光明磊落。事已至此立曹植為嗣的嘗試失敗了,而且問題已公開化。可想而知,以後二子擁護者之間的矛盾會更加激烈,五官將府和臨淄侯府的那些屬員也不得不公然開始較量,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完全超出曹操預料,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扼制這場較量了。

此刻曹操心目中曹植實是不二之選,但在大多數重臣看來卻完全不是這樣,也不知他們是真心覺得曹丕優秀,還是僅僅出於維護宗法的一貫理念,或是出於自保的考慮不願干涉。自崔琰上書之後,曹操一連數日沒接見外臣,連和洽、杜襲、王粲、楊修等近臣都被擋駕,事到如今他實不知這場徵詢的鬧劇如何收場了,若崔琰不插這一杠,大可將群臣的密奏壓下不談,日後再尋良機,可現在被崔琰攪得沸沸揚揚,立誰為嗣必要有明確說法。他不見外臣是怕有人問起此事不好回答,須想好對策再作計較;可後宮也非清靜處,卞氏乃曹丕、曹植之母,心系二子之爭,環氏、杜氏、秦氏又與其相厚,這些女人其實比群臣更關心最後結果,拐彎抹角察言觀色。曹操心中愈加煩躁,也不願多見這幫姬妾,每日只與新納的陳氏在一處溫存,觀她唱歌跳舞倒也解悶;尤其令曹操欣慰的是,陳氏足不出宮竟也聞曹植賢名,隔三岔五還能唱上兩首曹植寫的詩歌。

孔桂倒沒受不見外臣的限制,還是每天一早必要進宮問安,或陪小公子戲耍,或到曹操眼前天南地北述說一通,都是些沒用的笑話。有一次曹操不經意間感嘆立嗣之事難以抉擇,孔桂滿臉堆笑,為他揉著肩膀道:「自古臣尊君命、子從父言,再說立誰為嗣乃家事,您說立誰就立誰,何必再問外臣?」孔桂油滑透頂,從來只賺不賠,摸不準風向豈能隨便說話?

曹操聽了倒挺痛快,惜乎只能過過耳癮——事情若真這麼容易就好了,魏國新建民心未附,他若一意孤行立曹植為嗣,無異於與眾多元老大臣相悖,以後這小朝廷還能穩固嗎?昔日孝武帝強悍一世,到晚來不免巫蠱之禍、輪台罪己;光武帝英名蓋世,改易嫡子險生波瀾。那些一統六合的真命天子尚且栽跟頭,何況曹操外敵未除只是個國中之國的「天子」?魏國還禁不起折騰啊!

立曹植下不了決心,立曹丕又不免有些窩心,曹操思來想去久久不能決斷。這日他正在楸梓坊閑看陳氏歌舞,內侍來奏,校事盧洪、趙達自許都趕來求見。這二人是干機密差事的,曹操自然要聽聽他們的消息,卻又不願升殿見其他大臣,便把他們叫到溫室小殿相見。

趙、盧二人聲名狼藉,卻是曹操親信,在許都監視百官誰敢招惹?真是作威作福橫行無忌,曹操點名要整治的大臣他們自然會辦,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臣僚,想要安穩度日就拿錢說話唄!趙達倚仗曹操這座靠山巧取豪奪大享富貴,近兩年愈加發胖,一張紅撲撲的圓臉油光鋥亮,掛著俗氣的笑容。盧洪卻越發精瘦了,狗舌頭般一張臉,千溝萬壑布滿刀刻般的皺紋,其實他也是敲詐勒索無所不為,無奈天生沒有發福的命,珍饈美味都填進狗肚子了,光長心眼不長肉。

「自我大魏開國,許都群臣無不俯首鉗口,未敢多言。天子也是由衷榮寵,並無怨憤之處……」盧洪將朝廷君臣之態細細道來,甚有得意之色。

曹操聽罷卻只是冷笑:「是他們真沒有不忿之意,還是你們吃飽了賄賂替他們遮掩啊?」一句話嚇得盧、趙二人跪倒在地,連稱不敢。曹操倒也不深究,沉吟道,「世人皆有兩張麵皮,陽奉陰違誰不會?許都君臣雖口上不說,心中只怕早已把我比作王莽、董卓,罵上千萬遍了!鉗人之口易,服人之心難啊……我女兒入宮可得天子寵幸?」

不待盧洪答覆,趙達搶著道:「漢天子豈能薄待我大魏公主?大貴人所居宮廷皆由長樂五官史護衛,待遇堪比皇后;二貴人更是時常伴駕,陪天子讀書對弈,聽說前幾日投壺還贏了皇上呢!」

「哦?」這倒令曹操喜出望外,他以二女奉君不過是轄制後宮,豈敢奢望真受寵?劉協投鼠忌器不加遷怒便已萬幸,若真能君妃和睦稍解仇怨未嘗不是好事。尤其令曹操詫異的是,他原以為憲兒性格溫順或許僥倖能得劉協之寵,沒想到受寵的卻是性格強悍的節兒,世間男女之事果真難料,「吾女有幸侍奉天子讀書,這倒難得。他們都讀些什麼書?」

盧洪道:「近來天子常召黃門侍郎董遇入宮侍講,所講皆是道家老子之學……」話未說完趙達不甘示弱補充道:「昔日侍中荀悅侍講,說的大半是他編的《漢紀》,前朝恩怨是是非非,說得皇上五迷三道,才會跟王子服、董承那幫亂臣賊子辦糊塗事。這董遇是個老老實實的書生,又是關西人士無甚親友,講《老子》可比講史書穩妥多了,大道無形清靜無為,多好啊!」

「無為?無為亦是無所不為,以後外臣侍講就免了吧。天子年過而立,大可自己習學,不必聽別人教諭。那個董遇若真是學問不錯,乾脆調到幕府為我效力。」曹操仍不敢掉以輕心,劉協絕非前代外戚扶立的那些泛泛小兒可比,玉帶詔之事何其兇險,荀彧這等股肱親信竟也被他感化,這樣的天子若生在清平之世豈是尋常之輩?可笑老賊董卓,當初竟以為這小子好控制,還因此廢掉了庸庸碌碌的少帝劉辯;現在想來,即便董卓不死於王允、呂布之手,以他那點兒微末心計玩得過劉協嗎?越是天長日久體會越清楚,曹操並非從無能之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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