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 楊修之謀

聽政堂上寂靜無聲,只銅壺滴漏「嗒嗒」作響。幕府長史國淵、魏郡太守王修已候了半個時辰,一個低頭看公文獃獃出神,一個踱來踱去心事重重,誰都不說話。倒不是二人不睦,只因平日走動不多,又都不愛閑談,天聾遇地啞,見面不過互相問候,等了這半天已翻來覆去客套好幾遍,實在沒意思。

莫看兩人沒交流,心裡所想完全一樣——平原侯實在有失偏頗!前年曹丕留守,雖無甚建樹又趕上場叛亂,但罪責本不在其身,一切中規中矩,對政務也很認真。即便與其相厚的吳質、夏侯尚、朱鑠等人,沒公務也不能隨便入見,懂得避嫌。而三公子稟賦甚高卻不遵禮法,處置事務也忒隨心,喜歡的事做起來沒完,不感興趣的問也不問。或許在那幫風雅文人看來,曹植是完人,但在這些幕府重臣眼中卻完全不一樣。

不過想歸想,國淵、王修都是涵養極深之人,也不便派人催促。後來崔琰來了,問明情由便板著臉去了,兩人略覺寬心——崔大鬍子乃性情中人,天大的事也敢管,何況與曹家有姻親,鬧一場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們不沾親不帶故的若也闖過去,知道的是以國事為重,不知的還道是傾心五官將,故意與平原侯為難。一個老曹已越來越難伺候,如今又添上倆小主子,瓜田李下焉能不慎?

崔琰出馬果然有效,不多時曹植便帶著楊修急匆匆趕回,進門來連連作揖:「晚生失禮,叫二位久候了,慚愧慚愧。」

「不敢。」兩人本有些怨氣,但見他主動道歉,舉手投足間既顯謙誠又不失瀟洒,滿腹心事不禁暫且拋開了。

「人言丞相乃國之股肱,我看兩位也是幕府股肱,若非你們處處周全,晚生真不知如何是好啊!」曹植客套了兩句這才落座,「金虎台建得挺快,不過與銅雀台不甚相諧。方才與眾人商量,可在北邊再建一座台,國長史以為如何?」

「此非急務,可待丞相回來再議。」國淵只搪塞一句,恭恭敬敬捧上十幾卷公文,「請公子過目。」

曹植只粗略翻翻,二話不說畫諾用印。國淵唯恐他不細看,一件件提醒:「丞相大軍已過豫州,可能會在許都停留一日……匈奴使者朝覲,華令君已叫他齎詔回平陽了……御史大夫郗慮乞歸田舍,丞相想必應允……朱光任廬江太守,在皖城開田,請求撥發錢糧……」

可不管他彙報何事,曹植只一句「知道了」,也不知往沒往心裡去。十幾道公文片刻工夫就用完印了,曹植別的都沒在意,卻對最後一份起了興趣:「荀令君靈柩已運回潁川安葬,這麼快!」國淵、王修不禁悚然——荀彧在譙縣病故一事傳言頗多,鄴城群僚也不知真假,但荀彧一解除尚書令之職,改易九州、議封公爵等事立刻通過,他與丞相的分歧是明擺著的。故而大家絕口不談此事,以免引火燒身。

曹植倒不是對荀彧死因有何質疑,而是他與荀彧之子荀惲相厚,荀惲又是曹家女婿,故而關注。這份公文是關於荀惲襲萬歲亭侯之爵的事,末尾又錄了篇文章,是尚書右丞潘勖給荀彧草擬的碑文:

曹植不禁搖頭:「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隨我父立業兗州,也曾從軍謀劃多有良策,為何隻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法而不威,和而不褻,這些怎麼也一概不論?潘元茂文筆一向不錯,但這篇文章卻中規中矩沉鬱內斂,少了些俊逸之氣。」

國淵比曹植更知底細,荀彧初始恭順,最終卻與曹操貌合神離,為其蓋棺定論實是困難。莫說潘勖,即便太史公復生、班孟堅在世,寫這篇墓志銘恐怕也俊逸不起來!他趕緊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樣文章,中庸揚善即可。」說著硬從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過來。

曹植早覺出他心有不悅,莞爾道:「國長史是不是覺得晚生這些日子處置政務不大上心?」

「屬下不敢。」國淵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傷晚生顏面。」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錯,我最近確實沒對政務下工夫。但絕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義上是留守,其實誰都清楚,一干政令由列位大人議定,晚生只不過是審閱參議……」國淵想反駁,卻被他抬手攔住,「我沒別的意思,也並非有何不滿。列公皆公忠體國深謀遠慮之人,思慮良策無不完備,處置政令無不得當。聖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況我不過一膏粱後輩,何敢唐突指摘,貽笑大方?所以我才傾心於營建,一者乃時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長。為官一任當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陰陽,搞些禮儀營建也算有所建樹,不枉當一次留守。咱們各司其職,有何不美?」

這話雖不無道理,可國淵聽來總覺得有些彆扭,卻又不易辯駁,只得緘口而退。曹植見他已無話可說,甚是滿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將何故入見?」

王修正色道:「卑職要彈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楊修也感詫異——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將,只因幕府在魏郡首縣鄴城,故而魏郡實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當地方官豈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這樣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見才幹之高。但才幹只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樹敵,如今他都要開口告狀,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惡滔天之輩?

曹植木訥片刻才問:「欲告何人?」

「鄴城令楊沛。」

兩年前冀州田銀、蘇伯叛亂,曹操頗感受辱,有意壓制豪強嚴懲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楊沛為鄴城令。此人固然執法嚴格,卻做事偏激刑罰殘酷,視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對其無不畏懼。但他畢竟是曹操親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賴,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開口告他,真是把老實人逼急了。

「聖人云,『苛政猛於虎』,楊沛行事暴虐過甚。」王修義憤填膺,「自他上任以來,嚴刑峻法草菅人命,鄴城百姓噤若寒蟬,上下僚屬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劉慈等人更每日遊走街巷監視士民,凡有小過當即棒殺,不教而誅暴虐忒過!又與校事盧洪、趙達、劉肇等互通表裡,羅織罪狀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聞人聲,百姓歸家閉戶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為官實是玷污廟堂,難道咱們要步亡秦的後塵嗎?懇請公子做主,把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覺為難——他怎不知楊沛滿手是血?可楊沛之所以肆無忌憚是倚仗父親為靠山,扳倒楊沛豈不是公然挑戰父親的權威?他不敢插手,強笑道:「王郡將所言不無道理。然而楊沛雖行事不遜畢竟職責所在,不宜草草處置。」

王修再揖道:「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楊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許都華令君差一小吏來我寺中公幹,夜宿城西館驛;那小吏貧寒,臨行之際私藏驛舍席榻,被驛吏發現扭送縣寺,路遇巡城的劉慈等人。那劉慈卻說盜席雖是小過,遵聖人之教卻應處死,不由分說便將那小吏打死。」

曹植詫異:「偷席子與聖人有何相干?」

「可惡便在這裡。」王修憤然,「劉慈說,孔子有雲,『朝聞盜席,可死矣!』故斷死刑。」

國淵是鄭玄門下高足,學識淵博熟稔經典,聞聽此言卻是一愣,實在想不起孔子何嘗說過這麼句話。沉默片刻,楊修忽然一陣大笑:「這俗吏道聽途說弄錯了,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語點破,曹植樂不可支:「這倒有趣,不妨告訴邯鄲老夫子,請他編入《笑林》。」說了一半見王修滿臉嚴肅,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惡,王郡將所慮甚是,楊沛之事待丞相歸來晚生自當向他老人家進言。」

王修不買賬:「卑職以為公子應當機立斷,無需請示丞相,及早罷免此人。」他心裡有個小算盤,指望曹操處置楊沛不太可能,最好能借曹植之力先斬後奏。

「不妥吧?我不過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時,豈可隨便罷免官員?」

王修朝國淵使了個眼色,國淵會意,立刻進言:「政令文書屬下可代為之,只要公子應允並無滯礙。」倆人事先並沒商量,但此刻卻彼此心領神會,也是楊沛結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務卻不糊塗,國淵既然能辦為何不辦?必定還是過不了父親那關:「官員任免頗多掛礙,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強國,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禮。」王修爭辯道,「公子方才說初次留守欲謀建樹。若能罷免酷吏造福於民,此功此德豈不比修造樓台強之萬倍?古人云,『天雖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雖至靈,必有山川之化。』公子丞相父子一體,公子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實人未必不會投其所好,曹植聽這話甚覺有理,若能辦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非但利國利民,未嘗對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國淵,連連點頭確之鑿鑿。其實在曹植內心深處也不喜這個楊沛,雖然楊沛沒找過他的麻煩,但素來會文之士提起此人無不咬牙切齒。諸般心思湊到一起,曹植膽子漸漸壯了,便要拍這個板:「既然如此……」

「公子三思!」楊修突然插嘴,「楊沛雖是酷吏,丞相用之乃為去惡明法,雖矯枉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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