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謀奪嫡,楊修襄助曹植 闖園勸諫

長江之畔血雨腥風,遙遠的鄴城卻儼然一片太平景象。廣廈莊嚴市井祥和,尤其城西北的銅雀園更是幽美恬靜,草長鶯飛花紅柳綠,樓台映水葳蕤生輝,朝陽之下滿目光華璀璨。

此刻銅雀台上少長咸集、勝友如雲,十幾個峨冠博帶的文士齊聚一處。眾人彈衣揮袖高談闊論,其中不乏邯鄲淳、陳琳、路粹、繁欽那等享譽文苑的知名人物,卻都對一個二十齣頭相貌英朗的青年公子禮敬有加——那便是曹操與卞氏第三子、平原侯曹植。

「何事?」曹植滿臉微笑耐著性子。

建安十七年九月,四位小皇子晉封為王,劉熙為濟陰王、劉懿為山陽王、劉邈為濟北王、劉敦為東海王。表面上似是對皇族的鞏固,但有識之士都品得出味兒——四位皇子皆側妃所生,伏皇后嫡出的兩個皇子卻沒半點兒好處,這種晉封實是搪塞;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曹操給皇家添些表面光彩是為日後不臣之舉打伏筆。

果不其然,建安十八年正月,朝廷頒布政令,復《禹貢》九州(《尚書·禹貢》記載的地域劃分,乃戰國人託名大禹所作。九州,即豫州、冀州、兗州、徐州、青州、揚州、荊州、梁州、雍州)。其實《禹貢》記載未必可信,有據可查的只有前朝篡逆王莽曾一度實施,根本談不到「復」。從文獻上看,九州並無幽州、并州,河北之地皆屬冀州所轄,曹操身兼冀州牧,這意味著泱泱三大州都將順理成章變為曹家私地。不僅如此,古籍雲「州從《禹貢》有九,爵從周氏為五」,改易九州也是為恢複五等侯鋪路。

楊修嬉笑道:「昔日齊桓公耽於女樂,管仲築台以分謗,這才是為臣子之道。公子獨去也不好,還是在下隨您一起聽訓吧。」

朝廷中人無不知曉,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早就由尚書右丞潘勖草擬好了,就在省中待命,等曹操南征歸來便可詔告天下。不過現今的朝廷百官早已「洗心革面」,自荀彧死後,屹立朝堂之人除了緘口自保,就是沉醉功名攀龍附鳳,誰還敢螳臂當車?曹氏代漢早已呼之欲出,鄴城方面也加緊準備,幕府再次翻修,晉為宮殿,銅雀台之南開建金虎台,另外還要挑選吉地建造曹氏宗廟。不過曹操與身為五官中郎將的曹丕出征未歸,這些事自然落到平原侯曹植身上。

這位曹家三公子自幼喜好詩書通曉經籍,又生性洒脫熱衷風雅,此番由他留守,辦這等差事再合適不過。自光武中興已二百餘載,曹家又開封公建國之事,而且起於兵戎裂土分茅,與昔日王莽頗多不同,說是遵循舊制,實是前無古人,許多環節還需琢磨。故而曹植與諸多文士翻閱典籍悉心商討,一座座樓台殿宇、館閣廟堂、禮樂建築拔地而起。

這其中尤為重要的就是金虎台。雖同屬樓台建築,金虎台與銅雀台大不相同,銅雀台純屬曹家自娛之物,金虎台卻大有含義。古來以虎符代表兵權,諸侯王也各築高台用以耀兵。故而金虎台乃依照兵戎之禮所造,象徵曹操以公侯之尊掌天下兵馬,實是閱兵之用。為了築這台,曹植沒少花心思,自并州上黨郡調來上等木料,召集良匠加緊施工,務求精益求精。

所謂五等侯,是昔日周室天下冊封的公、侯、伯、子、男,秦漢以來已然廢止,變為王侯兩級。漢高祖誅戮韓信、彭越、英布等異姓諸侯王,自此「非劉不王」,身為臣子最高只能封侯。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光武帝為了尊崇周公和孔子,冊封周朝後裔姬武為衛公、殷商後裔和孔子之後孔安為宋公,衛、宋兩個公國被視為漢賓。除了這兩個特例,還有一個受封公爵的人,即篡逆王莽,他以安漢公之名操控皇權奪取漢室天下。現今曹操的行動與當年王莽一般無二,目的不言而喻。

曹植又好氣又好笑——二哥啊,愛妾換寶馬,這等主意虧你怎麼想出來的?楊修、丁儀也把持不住,捂嘴直樂。

待崔琰這一通牢騷發完,曹植越發堆笑:「崔公教訓得是,晚生受教不淺,日後自當慎行。」

崔琰頂著火來的。方才他到聽政堂請見,沒見到曹植,卻遇到了留府長史國淵、魏郡太守王修,詢問才知,曹植一早就去了銅雀園,幕府僕從說不久便歸,可二人候了半個時辰仍不見迴轉,今天的公文還沒過目。崔琰眼裡不揉沙子,心急火燎地尋到園中,要把曹植叫回去處理政事,這架勢簡直似家長教訓一個貪玩的孩子!可真見到曹植,瞧這位丞相公子如此謙卑相待,心頭怒火已去大半,收起凝重臉色,躬身還禮:「下官莽撞冒犯,還請恕罪。但望公子以國事為重,速速回府理事。」

曹植始終默默無言倚著白玉闌干,俯視南面的工地,根本也沒把繁欽的誇讚放在心上,但聞聽楊修說未能盡美,不禁問道:「德祖覺得還有何不好?」

繁欽效力幕府十餘載,雖是刀筆之任失於諂媚,畢竟資歷深厚;丁儀卻是曹操舊友丁沖之子,晚生後輩,在幕府中充個小小令史,如此諷刺前輩實在刻薄。但繁欽被這個後生奚落竟不敢爭辯,只默默退入人群。他心思雪亮——丁儀、丁廙兄弟與主簿楊修皆曹植心腹密友,丞相圖謀封公建國,日後立誰為嗣尚不可測,不過現今平原侯聖眷似在五官將 之上,絕不能得罪平原侯眼前紅人。

「還望公子心口如一。」崔琰勸諫之言都是臨時而發,這才提及正事,「下官今日告見,其實是想請您勸勸二公子。」

「絕妙絕妙……平原侯大手筆……」眾人自少不了又一番誇讚。繁欽耐不住本性,再次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今日良辰美景,平原侯又有此雅興,何不留詩一首以抒胸臆,也叫我等見識見識?」

曹植卻道:「崔公無需介意,德祖、正禮皆晚生親近之友,又得我父青睞,不妨參詳。」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

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

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

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鰕,寒鱉炙熊蹯。

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

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雲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曹植《名都篇》)

正說笑間,忽聽樓下有人呼喊:「老臣請見平原侯……懇請平原侯回府理事……」說來也奇,銅雀台高十丈,但是此人嗓音高亢聲若洪鐘,自樓下傳來竟字字入耳,連眾人歡笑聲都掩蓋不住。大家手扶闌干往下注目,見一個皂衣大袖、滿腮虯髯、身材偉岸的老臣正昂首高呼——幕府西曹掾崔琰。

「快哉!」繁欽大唱讚歌,「平原侯才子心性,英姿颯爽人中之傑。」眾人不住附和,唯有楊修心下暗笑——作詩歸作詩,做人是做人,三公子生平之志怎限於當一個暢遊享樂的浪蕩公子?真真小覷他啦!

樓上眾人見崔琰這架勢便知來者不善,八成是上諫言的,霎時間都不吭聲。唯丁儀低聲叨念:「崔大鬍子竟鬧到這兒來了,橫眉立目頤指氣使,哪把公子放在眼中?」丁儀不喜崔琰已非一日,在他看來曹植既然是崔氏之婿,崔氏就該全心全意助曹植謀得儲位,可崔琰存長幼之念,不顧親疏意屬曹丕。兩年前河間叛亂曹丕受斥,本是整垮曹丕的良機,崔琰與毛玠卻跳出來為其說好話,挽回曹操之心;如今曹植留守,又橫挑鼻子豎挑眼,實在可惡!

曹植卻不反感,只苦笑道:「父親曾道崔西曹『伯夷之風,史魚之直,貪夫慕名而清,壯士尚稱而厲』。實乃公正無私恪盡職守之臣,不過有時也似夏日之烈,叫人望而生畏啊……列位稍待一時,我下去見他。」

曹植一句話,大夥都放寬了心——崔琰講起大道理極少給人留情面,若大家一同下樓難免要遭他斥責,說他們傍著公子暢遊無度荒廢政務。莫說邯鄲淳年逾古稀享譽數朝,陳琳官拜門下督統帥文壇,宋仲子當世大儒名震天下,即便年輕的荀緯、王象、劉修等人也小有名氣,當眾受責臉上無光。幸虧曹植天性仁厚,自己擔下,眾人不免心存感激。

哪知崔琰越發正色:「下官要說的第一件就是這個!幕府乃理政之地,公子與人來往當守規矩。楊德祖身為丞相主簿,隨時侍奉也罷了。丁正禮不過一令史,豈可日日與公子出入盤桓?再者,聖人有雲『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公子身為留守,理當以政務為先,耽於浮華豈非捨本逐末?」

曹植蹙眉凝思,不過片刻又笑了:「這有何難?不妨在北面再建一台,銅雀台居中,金虎台與另一台分居兩側,一高兩低錯落有致,三台之間搭設飛閣便橋。《西都賦》有雲,『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凌空而行如在雲端,想來何等意趣?」

十丈高台樓廊迴旋,著實費了不少工夫才從銅雀台下來。曹植還沒邁出門檻,先拱手致歉:「晚生失禮,勞崔公久候了。」他雖是丞相之子、侯爵之身,畢竟沒個正經官職,折節下士姿態放得很低,老臣面前常自稱「晚生」,既表示自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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