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騎夜襲,甘寧逞威曹營 百士劫營

千里之外變數已生,但相持於濡須口的孫、曹兩軍兀自不察,依舊視對方為統一天下的最大勁敵,秣馬厲兵,惡戰一觸即發。此番對陣曹軍十餘萬、江東軍七萬,曹軍為攻方、江東軍為守方,曹軍先聲奪人已克孫權江北大營、江東軍首戰不利嚴守江防。從各方面看原本都對曹軍有利,但隨著春天到來,曹兵的底氣卻漸漸不足了。

江淮之地春季濕潤多雨,有時綿綿不絕連下好幾天,萬物都籠罩在一片氤氳之中。潮濕陰冷又守著江畔,軍營中士卒又多,幾日過去人人身上一股霉味,到夜晚展開被服,密密麻麻一層綠毛!赤壁之戰因瘟疫橫行而敗,如今見此情形,這些北方佬們心有餘悸豈能不憂?更不妙的是,協同作戰的青州水軍因河道不暢遲遲未到,此番水戰主要倚仗他們,他們不到曹軍就不能發起總攻,每日里守在江畔,只能眼睜睜看著敵人戰船耀武揚威。尤其孫權打造了一艘五層樓船,由東吳勇將董襲督率,甲士林立旌旗招展,這龐然大物就似一座浮於江上的城池,整日在曹兵眼前晃來晃去,大家瞧得心驚膽寒。加之春雨連下江水又漲,敵人戰船一步步逼近,莫說普通士卒心裡沒底,就連英勇好戰的蕩寇將軍張遼都對前景不甚樂觀,赤壁之敗的陰影在曹軍上下作祟。恰在此時又傳噩耗——尚書令荀彧轉任光祿大夫,本應持節至軍中參謀軍機,不想半路染病留於譙縣,數月休養病勢愈烈,在丞相家鄉孤零零撒手人寰了。天下無人不知荀彧乃朝廷砥柱、曹營股肱,如此重要的人物崩於大戰之前,更給將士心頭添了陰霾……

這是二月初的一個夜晚,連綿細雨仍淅淅瀝瀝下著,攪得每個人心中皆是愁煩。時節不佳、水軍不至、戰事不測,曹兵躺在撒氣漏風的帳篷里,蓋著潮濕發霉的被服,聽著淋淋不絕的雨聲,想著赤壁慘敗的舊事,個個暈頭漲腦,大營上下死氣沉沉。天色陰黑全無星斗,巡哨之人即便打著火把,也照不到甚遠,還要時時防備叫雨水澆滅,索性各尋避雨之處,或站或蹲,茫然凝視自己眼前那丈余之地。時候一久未免有些疏懶——江上爭鬥固然難佔上風,陸戰就不然了;再說北軍十萬餘眾,想那孫權即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來劫寨。

迷迷糊糊也搞不清是幾更天,「滴滴答答」的雨聲催人恍惚入眠。眾哨兵正昏昏欲睡,忽覺眼前強光一閃,一道犀利的閃電已劃破長空;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又一聲悶雷響徹天際;淋漓細雨驟然化作傾盆之勢,「噼噼啪啪」的大雨點打在臉上一陣生疼。暴雨一來大風隨之而起,卷著冰涼的水珠四散紛飛。

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雨勢變得太急太快,眾哨兵一驚,猝不及防已有好幾隻火把被雨澆滅;大家忙護住剩餘火把,匆匆退至草棚之下——數日陰雨不絕,取火也成大問題,火鐮火石打不著,沒太陽也無法藉助銅鏡,只有靠木燧。但此地陰冷潮濕,有時鑽半天也未必能生起團火,可野炊做飯、點燈照明、巡營瞭哨又事事離不了,故而保護火種也成了頭等大事。每個營寨都有幾個伙頭軍專門負責,這差事看似簡單其實甚為勞神,無論白天黑夜總得添枝續柴保持不滅,陰雨天氣還得搭起棚帳遮風避雨,務須確保隨時能用,若不慎熄滅,無論鑽木取火還是到別營去借,都是麻煩事,負責之人也難免要吃幾軍棍。所以每營都在轅門左近搭草棚,皆用油布苫頂,一來是給守衛之兵臨時避雨,更為保護火把。

中軍大寨緊要所在,數十名兵士往來巡邏,這會兒皆退入草棚;無奈風力強硬,卷著雨花四面八方灌入,七八隻火把還是盡數熄滅,眼前黑乎乎一片。眾士兵冷雨澆頭頗覺狼狽,且把兵戈放一旁,緊緊靠在一起;聽著狂風暴雨電閃雷鳴,不住唉聲嘆氣。

「這鬼地方!一連五日不放晴,這雨黏糊糊的真把人煩死。無論勝敗只盼快打完這一仗,早日拔營起寨。」

有人取笑:「說走就走,你以為你是誰?只怕咱丞相到現在還沒個准主意呢!」

「別瞎說,腦袋不要啦?沒瞧見中軍帳還亮著燈嗎?丞相還沒睡呢。」

「這都幾更天了,他老人家最近怎麼了?天天熬半宿。」

「自從荀令君過世,丞相悲傷過度,時常鬧頭疼……」

眾哨兵皆正在草棚下,低聲低語打發著無聊,忽聽遠處隱約傳來一聲慘叫,大家都不禁收住口。可一聲之後再無其他動靜,只聞「沙沙」雨聲轟轟悶雷,眾人都只當哪個帳篷里的兵在發囈語,便沒往心裡去,接著閑話起來。有個兵神神秘秘道:「我告訴你們件事,千萬別外傳。我有個兄弟在伏波將軍營里當差,據他說令君從許都出來還好好的,一直到譙縣也沒病。後來伏波將軍把令君安置在丞相老宅就離開了,不知怎麼回事,過了仨月令君就死了。」

「噓,別說了。他們都是當大官的,誰知道其中有什麼道道,這話少傳為妙……」話未說完又聽一聲慘呼!

這次眾人聽得清清楚楚,再不敢掉以輕心,忙抓起各自兵刃,冒雨四散盤查。哪知草棚下聽得還算真切,到了雨中耳畔只有「嘩啦啦」的響聲,漆黑一片什麼也瞧不見,哨兵心中不免生出些怯意,只能攥緊兵刃摸黑慢步。

有個士兵正虛晃大戟往轅門摸去,忽然一道閃電照亮眼前情形,恍惚間身畔躥出兩個人影——身披蓑衣、手持環首刀、嘴裡叼著樹枝,不是自己人!

「有人劫……啊!」那兵丁未及喊完,頭上、肩上已連中兩刀,當即斃命。連著又是幾聲慘呼,四五名哨兵都著了道。

這次大夥明白了,忙大聲呼喊:「有人劫營……有人劫營……」緊接著慘叫聲不絕於耳,曹兵在明、敵人在暗,誰叫誰遭毒手。驚惶之下哨兵也不敢隨便出聲了,有人摸著柵欄進了大營,更多的則急於保護自己,在黑暗中胡亂揮舞著兵刃。

聽到呼叫聲中軍大營可熱鬧了,各個軍帳都有兵躥出來,也跟著七嘴八舌喊著:「敵人劫營!快起來應戰!」全營上下立時騷動。將士摸兵刃的摸兵刃、叫嚷的叫嚷、躲避的躲避,中軍大營一亂,其他營也跟著亂了。霎時間風雨聲、雷電聲、聒雜訊、慘號聲、兵刃相撞聲此起彼伏,也辨不清東西南北。黑暗中士兵都成了睜眼瞎,只能手持刀槍、脊樑靠著脊樑,瘋子一樣胡亂揮舞招架。

吵鬧之勢愈演愈烈,把各營的將領都驚動起來。百餘名虎豹士顧不得披好鎧甲,都一股腦兒擁到中軍帳前保護主帥。少時間大帳內燈火通明,十幾個親信侍衛手舉火把簇擁著中護軍韓浩快步出帳:「丞相有令!全軍舉火,不可聒噪!」

「全軍舉火,不可聒噪……全軍舉火,不可聒噪……」傳令兵扯著嗓門,一聲接一聲把命令傳至各哨。

但混亂之下誰搞得清發生什麼,大夢乍醒驚魂不定,有的誤傷了自己人,有的糊裡糊塗跌倒雨中,有的亂揮兵刃挑翻帳篷。驚魂未定的士兵紛紛冒雨擠到中軍轅門,借著裡面的光亮心裡才踏實。

聒噪之聲兀自不絕,韓浩冒著雨站在營中正無計可施,忽見轅門外的士兵陡然神情肅穆,竟漸漸安靜下來;回頭望去——原來曹丞相已親自出了大帳。

許褚、鄧展二將左右護衛,王粲、和洽、杜襲、劉曄緊緊相隨。曹操披散著髮髻,只穿著中衣,外面錦袍尚未系好,腳下趿著木屐,手裡握著青釭劍,臉上神色甚是凝重。韓浩忙迎過來:「深更半夜怎勞煩您親自出來?」

曹操嘆了口氣,威嚴的表情下露出一絲疲憊之色:「他們不瞧見我怎能安心?」

說話間五官中郎將曹丕從帳內追出,手裡攥了件蓑衣,要給父親披上。曹操輕輕推開:「將士們還淋著呢。」曹丕不敢多言退至一旁,他不穿蓑衣,其他將佐謀士也只好陪著淋雨。

方才還喋喋不休的士卒這會兒都老實了,遠遠擠在轅門外,大氣都不敢出,一時間只剩下「沙沙」雨聲。曹操環視良久,開言道:「敵我大江相隔,即便擾營必不能眾。將士各歸營寨舉火盤查,再有聒噪者嚴懲不貸。」他聲音雖不大,卻彷彿給大家吃了定心丸,士兵們低低諾了一聲,四散而去,漸漸消失在黑暗中——這便是當朝丞相、三軍主帥的威力,遠比燈火更能照亮人心!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聒雜訊皆已平息,雨勢也逐漸小了,士兵們心緒稍穩各尋引火之物。營中備有松脂、魚膏,這會兒也不吝惜了,一隻只火把逐個引亮,初始星星點點,沒過多久數里連營盡皆舉火,照得宛如白晝。各營將帥親自巡邏,只死了幾十個兵,受傷的卻有數百,皆屬自己誤傷,敵人一個沒逮著。又有衛兵來報,連營西北的鹿角、柵欄被人破壞,事情似乎很清楚了。曹操仍不敢怠慢,一面派人修補營寨,一面令眾將仔細盤查,唯恐敵人渾水摸魚潛藏營中。他沒心思再休息了,與眾謀士齊坐帳內等候消息。待各營回奏毫無異樣,早已天光大亮。劫營目的不在殺敵、意在擾敵,曹軍亂鬨哄地折騰半宿,勢必影響軍心,敵人圖謀已經得逞。

曹丕兀自不解:「江畔守軍未有警訊,敵人何以過江入營?」

「哼!」曹操斜倚在案頭,撓頭苦笑,「延延長江百里水岸,哪裡不能偷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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