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銀河的祈禱

孔明的病情顯然是操勞過度所致,暫時尚未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他病得越重,反而越發寬慰眾人無須擔心,自己仍然整日埋頭於繁忙的軍務之中。

近日頻頻傳來敵營中的消息,雲魏軍上下求戰心切,紛紛抱怨司馬懿膽小怯陣,甚至有人憤然揚言他不配擔當魏軍大都督。魏營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孔明前幾日派人送來巾幗素衣,將司馬懿羞辱得無地自容。現在魏軍將士群情激奮,主戰者乘機鼓噪煽動:「孔明修書給司馬懿大都督,把他說成不中用的女人,大都督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敵人的挑釁。我們這些魏國勇士難道都是木偶?幾十萬大軍開到此地,難道就是為了來受蜀人譏笑侮辱的嗎?」

孔明雖然已在病中,但一聽到魏營里的動向,仍按捺不住心中的高興,「要來就快來吧!」

他想好應敵計策,又召來一名機敏的細作吩咐道:「你且去魏營仔細打探,務必查明司馬懿究竟是否出兵。」

過了幾天,細作從魏營偵察歸來複命,孔明急不可待地問道:「魏營有何動向?」

細作答道:「敵營上下確實蠢蠢欲動,將士紛紛摩拳擦掌,求戰心切。但營門卻有一名老者鎮守,此人白眉朱面,眼觀六路,身披閃閃金甲,手持黃鉞昂然屹立,不準任何人擅自跨出營門。有他守在那裡,營中將士縱然想出也出不來。」

孔明聽到這裡,手中的羽扇不覺脫手掉在了地上。

「啊!此人必是魏國朝廷派來監軍的辛毗,字佐治。沒想到他真的那麼嚴格禁止魏軍出戰。」

孔明早已將全身心獻給蜀國,如今自知重病纏身,已不久於人世,更欲分秒必爭完成一統中原的大業,故而辛毗禁止出戰的消息,對他不啻一大打擊。

渭水激流水漲水落,岸畔河灘時盈時涸,炎陽驟雨倒換交錯,日復一日斗轉星移,然而蜀魏雙方對峙的局面一成不變,陣前不見旌旗翻揚,營內不聞鼓角鳴動,轉眼之間,秋風已在撫弄遍野的黃花,早晚已帶上了颼颼涼意。

這一日,司馬懿遠遠望著蜀營的方向,喃喃自語道:「怎麼蜀軍營中總有一種蕭瑟凄涼之意?」

他當天晚上秘密派遣細作,前去窺探孔明營中動靜,自己穿上銀甲鐵胄,在燭光下靜待細作歸來。他已做好出戰準備,只要探來的敵情與自己的揣測相同,就要對蜀營進行奇襲。

細作化裝去蜀營打探了許久,四更時分方才回到營中來向他復命。那細作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稟報:「蜀軍旌旗如平日一般嚴整肅然,營中並無絲毫散漫懈怠之氣。夜深之後,孔明還乘著白木四輪車在營中巡視,他也一如往常,頭戴綸巾,手持白羽扇,營中將士見他巡視而過,皆肅立行禮,看不出任何紊亂跡象。蜀營軍紀如此森嚴,實在令人吃驚。近來常聽人傳說孔明已經重病在身,看來那恐怕是敵人故意散布的謠言。」

司馬懿聽完細作稟報,不由嘆了口氣,對兩個兒子司馬師與司馬昭說道:「諸葛孔明真堪稱古今之名士啊。何謂名士?名士就是他那樣的人。」

在此之前,孔明曾經要求吳國履行蜀吳同盟條約,開闢針對魏國的第二戰線,然而迄今為止,他尚未收到任何吳魏交戰的詳細報告。吳國已於是年五月出動水陸大軍,分三路向魏國進發,從表面上看來,已經按照條約對魏開戰。

不難想像,孔明是何等焦急地盼望看到吳國的捷報。

幾個月來,他風聞了許多關於吳魏交戰的傳言。有人說吳軍已在戰場上佔據優勢,有人說吳魏二軍尚未正式交手,還有人說吳軍已經落敗而逃。

吳魏戰場與祁山渭水遠隔數千里之遙,各種不著邊際的情報實在難以令人相信。

不覺到了初秋時分,這一天,費禕忽然從成都來到前線孔明大營中。

「我是來向丞相通報吳魏戰況的。」

孔明那天身體頗為不適,但聽說是來傳達自己急於得知的吳魏戰報,立即打起精神來接待了費禕。他迫不及待地問道:「吳國那邊的戰況如何?」

費禕頹喪地說道:「夏五月,吳王孫權舉三十餘萬大軍,分三路北上,擺出了進攻的架勢。魏主曹睿乃自引大軍挺進至合淝,令滿寵、田豫、劉劭分兵也分三路迎敵。滿寵設計盡燒東吳糧草戰具,在巢湖將其先鋒打得大敗。陸遜見先鋒出師不利,遂上表於吳帝,約定率軍迂迴至魏軍背後,想以兩面夾攻挽回敗局,不意此計事先泄露,被魏營搶得先機,吳國全軍只得無功而返。看來,對於吳國已是無法指望了。」

「……」

「啊!丞相,您怎麼了?臉色為何突然如此蒼白?」

「噢,無甚大礙。」

「不對啊,您的嘴唇也沒有血色了!」

費禕大驚,急忙喚孔明親隨前來。

眾人趕上前來時,孔明已經用衣袖掩住臉面,昏厥在地上。

「丞相!丞相!」

「您怎麼了?」

「丞相,您醒醒啊!」

諸將聞訊也跑進帳來,他們一同抱起孔明,將他送入靜室,找來隨軍醫師全力搶救。半晌過後,孔明臉上方才漸漸有了血色,終於蘇醒過來。圍在枕邊的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關切地問道:「您總算醒過來了。」

孔明艱難地喘息著,注視著身旁一張張部下的臉龐,喃喃說道:「沒想到竟然病得如此無法自持。看來這次舊病複發,我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到了傍晚,他對一旁的親隨與醫師說道:「我感覺比剛才舒暢多了,扶我出去走走吧。」

親隨將他輕輕抱起,攙扶到帳外。孔明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清新空氣,仰望著秋夜的天空,禁不住嘆道:「啊!多美的夜空啊!」

須臾,他忽然眉頭一皺,像是想起了什麼,遂對左右說自己感到身上寒冷,讓他們將自己攙扶回帳內,又命人速將姜維召來。

姜維神色不定地急急走進帷帳。孔明讓他坐在跟前,對他說道:「剛才我仰望天空星象,無意中發現自己已經危在旦夕了。人生固有一死,本不足為奇。我今日急召你前來,是因有事要對你交代,你萬不可因為悲痛而不知所措。」

孔明的聲音與平日判若兩人,聽上去極為細弱,但仍不失慣有的威嚴與剛毅。

「我做不到啊,丞相。您為什麼覺得自己會死呢?您叫我不要悲痛,卻說出如此令人傷心的話來,叫姜維怎能不落淚?」

窗外冷風伴隨著姜維的哭聲陣陣襲來,病榻旁的殘燭眼看就要被吹滅了。

「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有什麼好哭的!」

孔明輕輕責備姜維,就像是在呵斥自己的孩子。自從馬謖死後,他就將姜維作為未來的希望,倍加愛護,細心教誨,就像一個鍾愛珍珠的人一般,時時注意磨鍊姜維的才能,讓他放出更為燦爛的光輝。

「是。請您原諒,我不哭了。」

「姜維啊,我的病勢已經顯現在星象中了。剛才我仰望星空,那三台星現在本該秋氣燦然,但今夜客星倍明,主星反而幽隱昏暗,且露出凶色,此乃必有惡變之兆。天象如此,可知我並非偶然染疾,而是壽數將盡。」

「丞相,天象雖則如此,您為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命數?祭星祈天禳解災禍之法不是古已有之嗎?」

「對啊!多虧你想到了祈禳之法。這種法術我早年即已熟知,剛才竟然忘了可用此法來救自己的性命。」

「請丞相吩咐,末將即刻便去做好一切安排。」

「嗯。請你去選七七四十九名鎧甲武士,令每人手執皂旗,身穿皂衣,環繞守護在帳外,我自於帳中祈禳北斗。」

「遵命。」

「清潔帳幔與設置祭壇,均不可藉助他人,須得我親自動手。我祭祀秋日北斗,若七日內主燈不滅,我便可得十二年延壽;但倘若祭祀未及七日主燈熄滅,則我便必死無疑了。故此帳外須得好生守護,休讓閑雜人等闖入帳來。」

姜維恭恭敬敬領了孔明之命,遂按其所囑,令二名童子將祭具與各種祭品送進帳來。孔明沐浴之後,親自將帳內掃凈,設置祭壇,不用祭司,獨自在內開始祭星祈天。

自此之後,孔明不再進食,直至天明,也未離開帷帳一步。

一天,二天,三天……蕭瑟的秋風夜夜吹拂著帳幔,也搖曳著祭壇上的燈火與紅紙金箋的祭花。

時值八月中秋,銀河橫亘蒼穹,草木之上玉露零零,蜀軍營內旌旗肅肅,四周曠野悄然無聲。

姜維帶領四十九名武士守護在帳外,自孔明祭星祈天以來,他也未進飲食,始終如磐石一般屹立堅守在帳門前。

孔明獨自在帳中的祭壇上設了七盞大燈,在其周圍懸掛了四十九盞小燈,正中置有本命主燈一盞,祭壇前供奉著各種祭品。他焚香念咒,不斷更換盆中的清水,每換七次,便拜伏於地,祈請蒼天保佑。其禱念之聲至虔至誠,念到動情之處,連守護在帳外的武士都可聽見:

「亮生於亂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顧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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