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巾幗素衣

傑出的統帥一旦錯失絕好戰機,其心中的痛惜是常人無法知曉的。

蜀軍營中一片歡騰,上下均在對錶面上的大勝慶賀,獨有孔明心中鬱積著無法釋懷的遺憾。

自他率領大軍暫時移陣渭南之後,營中就頻頻有一種令人感到不安的氣氛。

孔明詢問左右營中何以時有騷動,部下答道:「不知因何緣故,魏延整日都在怒氣沖沖,尋釁滋事。」

孔明遂將魏延喚來問道:「有人說你屢屢口出怨言,不知你心中有何不平?」

魏延一聽,怒目直視著孔明說道:「這話丞相該問問自己才是。」

「什麼?你此言何意?」

「既然丞相要問,末將也就直言不諱了。」

「你但說無妨。」

「將司馬懿引進葫蘆谷中,可是丞相下的命令?」

「當然是我命令你的。」

「當時若非上天有眼,大降甘霖,將葫蘆谷中烈火澆滅,我魏延豈能在此回丞相問話?恐怕早已命歸黃泉,與那司馬懿父子一同被燒成焦炭了!想來是丞相憎恨我魏延,才設此毒計,要讓我陪司馬懿去一同做鬼的吧。」

「你就是為此憤憤不平?」

「此事豈有不怒之理?」

「太不像話了!」

「我太不像話?」

「不,是馬岱太不像話了。我早已仔細叮囑過他,須得確實看到你脫身的信號,方能推石堵路、發動火攻,他豈可如此草率!來人啊!把馬岱找來!」

孔明的憤怒比魏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使魏延大感意外。

馬岱進帳以後,被孔明一頓痛罵,又被剝去衣服,挨了五十刑杖,最後從一路人馬的統兵大將被貶為伍長。

馬岱黯然回到營中,無顏面對自己部屬,只是獨自掩面憤然落淚。入夜以後,孔明的親信樊建悄悄來到他的帳中,安慰他道:「丞相命我前來向將軍賠禮。那魏延三心二意、早有反骨,丞相本欲在葫蘆谷一役之中將其除去,不料天降大雨,壞了丞相大計,使司馬懿與他得以苟全性命。將軍本無任何過失,只是事到如今,倘若那魏延怒火不息,叛蜀降魏,實對我軍不利,丞相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讓將軍這般蒙冤受辱。丞相望你為了蜀國暫且忍辱負重,來日機運來臨之時,必會當眾為你平反敘功,加倍補償你所作出的犧牲,以雪今日之恥。」

聽完樊建的一席話,馬岱心中怨恨豁然冰釋,反而更加體諒孔明的苦衷。

豈料心術不正的魏延並未因此善罷甘休,他想要讓貶為伍長的馬岱終日不得安生。這一天,他向孔明提出要求:「請丞相讓馬岱做我的部屬。」

孔明心裡明白他要報復馬岱,自然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但魏延對孔明想要保護馬岱心知肚明,因而再三要求,毫不讓步。馬岱聽說此事之後,反而主動對孔明請纓:「我願意到魏將軍麾下效力。」

馬岱看上去是自願當了魏延的部下,但他心中強忍下的屈辱,旁人又何以知曉。

卻說此時的魏軍營中,也瀰漫著一股騷動不穩的氣氛。與魏延對孔明的憤懣不同,魏軍營中並未有對司馬懿的憤恨,亦無諸將之間的內鬥,而是由於連戰連敗導致的憤憤不平。

這種憤憤不平愈演愈烈,以致魏營上下怨聲載道,無人不是滿腹牢騷。

這些牢騷抱怨並非事出無因,而是源自於葫蘆谷戰敗之後各營張貼的一紙告示:「玩忽職守離陣出營者,斬!妄言惑眾挑撥是非者,斬!隨意出陣挑釁敵營者,斬!」

這種專守防衛、消極作戰的軍令,鉗制了魏軍的一切軍事行動。

冬去春來,渭水冰化,魏軍依然按兵不動,與蜀軍維持著對峙的局面。

「大都督看來忘了是在打仗了。」

儘管有軍令掣肘,魏軍營中的牢騷抱怨聲依然越來越大。司馬懿對這些譏諷並非毫不知曉,但他始終置若罔聞,一臉視若無睹的表情。

這一天,郭淮前來向他稟報:「據末將觀察,孔明看似打算有所動作,像是要將陣地移往別處。」

「你也這麼認為?我也覺得孔明像是要轉移陣地。」

司馬懿多日來不言戰事,此時終於向郭淮透露出自己對形勢的看法。

「孔明若是舉斜谷、祁山之兵,取道武功,依山向東挺進,形勢將愈益對我軍不利;如果將大軍朝西開往五丈原,我軍便可從容應對,無甚堪憂之處。」

司馬懿果然慧眼如炬,他出此言之後不過幾天,孔明大軍便開始了大轉移,而且目的地不是武功,而是五丈原。

武功即今日之陝西省武功縣。司馬懿認為,孔明若是將大軍轉移至此,則表明他已破釜沉舟,要與魏軍進行一決雌雄的殊死決戰。對魏軍而言,這將是一場難有勝算的惡鬥。

然而,孔明未走這步險棋,而是轉移到了便於進行持久作戰的五丈原。

五丈原位於蜿蜒千里的渭水之南、今日寶雞縣西南三十五里之處,與歷次對壘中蜀軍的陣地相比,離蜀中更遠,更為靠近中原。來到此地之後,魏國的長安府、潼關甚至都城洛陽,都已近在咫尺,指日可達。

無論從孔明選擇的這一築陣位置,還是從蜀營的軍容士氣來看,都凸顯出孔明的氣魄與決心,「此番出征,若不能從此地直搗魏都洛陽,甘願化為五丈原之土,誓不空手返回漢中!」

而司馬懿得知消息之後,卻也慶幸,「蜀軍移兵至此,實乃我魏國之大幸。」他之所以對孔明移師五丈原如此高興,是因為自己對與孔明打持久戰頗有信心。

此時令他感到困擾的,毋寧說是自己那些鼠目寸光、不觀大局的部將。這些將領只知逞勇鬥勝,見他一味堅守不出,不覺對他心生輕慢之意,動輒譏諷他膽小怕事,營中紀律更是每況愈下。

司馬懿為了穩住軍心,故意上奏朝廷,請求准許出戰,魏帝閱畢奏章,再次派辛毗持節前往渭北營中宣諭:「令司馬懿鞏固陣地,堅守自重。如再有敢言出戰者,即以違旨論。」

蜀軍得此消息後,姜維立即進帳稟告孔明:「魏帝又令辛毗前來重申專守防衛,豈不更加挫了自家士氣?」

孔明聞言含笑答道:「不然。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司馬懿真的求戰心切,以為勝券在握,何須多此一舉,捨近求遠去請朝廷批准出戰?說來可笑,定是他自己無意作戰,卻要在軍中維持自己威信,才如此故作姿態,想借朝廷之威來為自己穩定軍心。」

數日以後,忽有探子來報,雲魏軍營中頻頻響起「萬歲」的呼聲。孔明即再遣一名老道的細作再去打探。此人潛入魏軍營中偵察歸來,一臉愁容地報告道:「敵營中盛傳,吳國已經向魏廷降服稱臣。」

孔明一聽,不覺大笑起來,語帶安慰地責備那細作道:「以目前的形勢,吳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向魏國投降。你已年屆六十,為何眼力如此不濟,竟然會相信這種可笑的謠言?」

自從移師五丈原之後,孔明處心積慮要引司馬懿出戰,而魏軍只是堅守不出,對蜀軍挑釁不加理睬。

蜀軍雖然已經深入敵境,但孔明並不主動舉兵攻擊,只是令士兵頻頻叫陣,力圖誘使魏軍盲目出擊。不得已採取這種戰法,是緣於兩軍兵力裝備上的差距。魏軍佔得地利先機,後勤補給遠較蜀軍充盈,利用按兵不動的這段時間,已經逐漸補充了龐大的兵力。據孔明估計,司馬懿業已集結了八倍於自己的大軍。

面對如此強大的魏軍,蜀軍在兵員與物資裝備上均居下風,除了誘敵盲動、各個擊破之外,已無更好的克敵制勝戰術。

對於蜀軍的處境與孔明的戰術意圖,司馬懿自然心知肚明,因而他極具耐心,對蜀軍的叫戰不理不睬,整日只是守在營中。面對如此毫無反應的敵人,孔明縱然足智多謀,也對他無計可施。

蜀軍雖然為持久作戰之計,在祁山、渭南一帶大舉安撫百姓、屯田自給,緩解了兵糧的困境,但如此年復一年地在敵國境內度日,只能勉強維持原有戰力,而魏軍的防衛工事與兵力裝備卻在日益增強。

這一天,孔明挑選了一名信使,拿出自己的親筆信與一個精緻的盒子,吩咐他道:「你且到魏營去一次,將這些東西親手交給司馬懿。」

信使乘車來到魏軍營陣。自古以來,敵對雙方不得擊殺對方乘車求見的使者,已經成為一種慣例,即所謂「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這個使者來此何故?」

魏軍滿心狐疑地讓他進入陣門,又按他的請求,帶他去見司馬懿。司馬懿打開盒子一看,裡面竟然裝的是一條鮮艷的巾幗與一套素色的衣衫。

「這是什麼意思?」

只見司馬懿抿起雙唇,臉上稀疏的白鬍須在顫抖,他顯然憤怒到了極點,但他仍然強作鎮靜,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裡的巾幗素衣。

所謂巾幗,乃是未及插笄妙齡的少女用作髮飾的頭巾,蜀人稱之為曇籠。那套素衣,卻是女子穿著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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