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祈山之野

蜀軍武威大振,所向無敵。從《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描述中,或可窺其一斑:「蜀建興五(公元227年)年冬,孔明已取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其威聲大震,大軍既出祁山,取陣渭水之西。諸方快馬,如霏霏雪片,急告洛陽。」

是時為魏國太和元年。洛陽廷議之中,魏帝曹睿拜族人曹真為大都督,曹真堅辭不就:「臣才疏智淺,年老力衰,不稱其職,深恐有辱使命。」

但魏帝不準:「你是族中長輩,親奉遺詔,先帝託孤與你。今夏侯楙已敗北,魏國難臨頭,你不願當大都督,卻叫何人去當?」

王朗也從旁說道:「將軍乃社稷之重臣,危難時刻,切不可固辭。如將軍前去征討,老臣雖駑鈍,願隨將軍同往,舍了這條老命,也要共破來敵。」

曹真為王朗諍言所動,終於下了決心,並自舉郭淮為副將。

魏帝遂賜曹真大都督節鉞,命王朗為軍師。王朗自獻帝時起即仕奉朝廷,時年七十六歲。

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前往長安,擔當先鋒的宣武將軍曹遵,乃是曹真的族弟,副先鋒為蕩寇將軍朱贊。

大軍抵達長安以後,不久便布陣於渭水之西。

王朗對曹真說道:「我心中已有打算,請大都督明晨嚴整隊伍,擺開戰陣,只管穩坐在旌旗之下,看不才行事。」

「軍師有何妙計?」

「何計之有?且待老夫只用一席話,管教孔明良心發現,拱手而降。」

這位年近八十的老軍師,說起話來似乎胸有成竹,只見他自信滿滿,意氣格外昂揚。

第二天早晨,兩軍於祁山之前擺開戰陣,山野之間春色尚淺,金燦燦的陽光下,敵我旌旗飄揚,盔甲熠熠生輝,雙方陣容蔚為壯觀。

只聽得三通鼓響,將士聽到鼓聲,隨即收起刀槍。這是開戰之前,雙方先行對話的約定鼓聲。

「此番魏軍陣勢果然雄壯,與前次夏侯楙來時大不相同。」孔明坐在四輪車上,頗為感慨地向前眺望,遂令打開陣門,關興、張苞分左右守護,孔明坐在四輪車上出到中軍陣外,面對敵陣正前方停住,又令小校傳言:「漢丞相諸葛亮應約來此,王朗快請出來吧!」

魏軍軍旗立時搖動起來,只見一名白髯老者,身著錦袖黑甲,徐徐策馬前來,此人正是七十六歲的軍師王朗。

「孔明,且聽老夫一言。」

「是王朗啊?沒想到你還活著。今日不知有何話對我講?」

「想當年那些襄陽名士,提到你的名字,均稱你是明道理、知天命、識時務之人,然而你這位在隆中荷鋤耕讀的白面書生,為何方一得勢,便忘乎所以,興此無名之師?」

「孔明奉詔討賊,何謂無名?有人原本身為漢朝大臣,為何如今偏偏要陷百姓於水火?」

「你這黃口小兒,也敢如此信口雌黃!孔明,你再聽著!你這話分明是指桑罵槐。你可知天數有變,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自桓帝、靈帝以來,天下爭橫,群雄稱霸。唯我太祖武皇帝,掃清六合,席捲八荒,終於建立一統,百姓傾心,四方仰德。非以權勢取之,實乃天命所歸。而你的主人劉玄德,又是如何?」

王朗素來以博學聞名天下,世人皆稱其有大儒之風,是魏國精通文韜武略的棟樑之才。

今日他在雙方大軍開戰之前,自恃辯才無敵,才在陣前向孔明挑起論戰。

他先證明魏國乃正義一方,隨之又將建立魏國的太祖曹操與建立蜀國的劉玄德相比。從順逆天命論起,將曹操立於萬邦之上,以堯舜禪讓之例相比,謂其乃順天應人之舉。而劉備無經世之德,只是憑藉自己是漢室末裔,全靠耍弄偽善詭計,奪取蜀中一隅,才得以像今日這般苟延殘喘,天下之民無人不對其嗤之以鼻。

王朗的辯才凌厲非常,將劉玄德說得一文不值之後,話鋒一轉,又對孔明痛加指責:「你竟然也被劉玄德的偽善所惑,承襲他荒謬的霸道,以己之才侍奉邪惡,還想自比管仲、樂毅,實在是愚蠢至極,只能淪為世人笑柄。你若真想遵循故主遺言,襄助蜀國幼主,為何不學伊尹、周公,恪守本分,痛改前非,多積善德,以建治世之功?你恪守忠義輔助遺孤,可謂有節,值得讚美;但窮兵黷武,以侵略為能事,犯我大魏,則不能不說你是無可救藥的亂臣賊子。你身為蜀相,此舉只會將蜀國拖向毀滅。豈不聞古人曰:『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今我大魏雄兵百萬,良將千員,所到之處,猶如泰山壓卵。蜀地腐草之螢光,怎及得我大魏天心之皓月?」

王朗滔滔不絕,一氣呵成。最後又奉勸孔明道:「你若想保持封侯之位,希望蜀主安泰無事,便該儘早倒戈卸甲,以禮來降。如此方能不須千軍萬馬廝殺流血,皓日之下,魏蜀雙方共享國安民樂,豈不美哉!如若不降,天必誅蜀,你麾下休想有一兵一卒回歸鄉土,這個千古罪名也將落在你的身上。孔明,你且仔細想好,何去何從!」

王朗的辯才果然名不虛傳,最後說得義正詞嚴,儼然魏軍師出有名,此戰必勝。

魏蜀兩陣鴉雀無聲,洗耳恭聽,連蜀軍陣中亦有人慨然嗟嘆,覺得王朗說得不無道理。

蜀軍的將領們頓時感到事態嚴重,倘若三軍被敵方謬論所惑,開戰之後,必無勝算。

站在孔明一旁的馬謖憂心忡忡,他不安地看著坐在車上的孔明,暗自擔憂,「丞相會說什麼?丞相將如何作答?」

只見孔明穩若泰山,他靜靜地聽著王朗滔滔不絕,臉上始終露著微笑。

馬謖不禁想起了辯才季布,當年他就曾在陣前說得漢高祖劉邦困窘不堪,繼而乘勢將其打敗。看來王朗如此滔滔不絕,正是想獲得當年季布陣前羞辱漢高祖的效果。馬謖越想心裡越焦急,盼著孔明儘快駁斥王朗的讕言。終於,孔明不緊不慢地開口了:「王朗,你的辯才果然名不虛傳,只可惜論點自相矛盾,不過是些不屑一聽的詭辯,且聽我來點破你的真相吧。」

孔明笑著繼續說道:「我想你本是漢朝元老重臣,如今儘管寄食於魏,以養殘年,但總該還有些漢臣的良心,所以方才還對你心存幾分敬意。豈料你不僅以身侍賊,漢臣的良心也已腐爛殆盡,居然大言不慚,竟吐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真可惜你壯年時的才華,如今被豢養了幾年,竟變成了只會隨著主人狂吠的老犬。我對你已無須多費口舌,只請兩國將士且仔細聽我一言。」

孔明的話語條理清晰,既不矯揉造作,亦不聲嘶力竭,只聽他繼續朗朗說道:「桓帝、靈帝時,王道衰微,宦官釀禍,奸臣橫行,農耕年年歉收,四方諸州騷亂。黃巾之後,董卓專權,以一己之私亂朝野之議,天下盜寇接踵而起,只可憐百姓無以聊生,漢帝也流落民間。」

孔明說到此處略一停頓,雖然看上去依然平靜,卻似乎在強抑著內心的憤慨。他抖了抖衣袖,將羽扇重又放回膝上,才又開口說道:「那些想來便會落淚的往事,實在令人不忍追憶。那時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肺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蒼生塗炭。真正悲天憫人之士,皆隱居退避。王朗!你仔細聽著!」

孔明說著提高了音調,那清澈的浩然之聲響徹陣前:「你說得不錯,我年輕時正是亂世,只得懷著憂國之心,隱居於襄陽郊外,默默耕讀,以待蒼天賜我圖報社稷之日。當時之人,無不切齒扼腕,心中痛恨朝臣與為政者的腐敗墮落。我也素知你王朗之行:貴府世居東海之濱,世代蒙受漢朝宏恩,你起初被舉為孝廉入仕,又獲賞識,得居高位。但在朝廷危篤、獻帝流亡各地之際,你本應匡君鋤奸,安漢興劉,但你卻反而隨波逐流,獻媚權貴,舞文弄墨,作妄理文章,與逆賊同謀篡位!你賣主求榮,換得高爵富貴,竟然也有臉苟且偷生到了七十六歲。我今日即便不是蜀軍總帥,只是一介草民,也覺啖你之肉,放你之血,尚不解恨。幸而天不絕漢,令孔明奉領敕命,率蜀漢忠勇之師,誓死決戰於祁山之野。難道你以為靠欺世妄言,便可僥倖取勝?!你既為諂諛之臣,只可縮首躲在家中,苟且了此殘生,竟敢披上不相稱的盔甲,來此陣前獻醜,妄稱天數?皓首匹夫!你今日歸於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漢皇二十四帝!蒼髯老賊,還不速速退下!」

孔明最後一聲的凜然呵斥,猶如一把利劍穿透王朗的心臟。

雙方唇槍舌劍的中心,是蜀國與魏國孰為承襲漢朝的正統。若僅就正統論而言,魏國有魏國的理由,蜀國有蜀國的根據,無論怎麼爭論下去,也永遠不會得出結果。

孔明於是完全避開正統之爭,只求以情打動眾人之心。不出所料,他話音剛落,蜀陣三軍頓時群情激憤,吼聲震天。

反觀魏軍軍陣,一片死寂。王朗聽罷孔明犀利刺心的駁論,禁不住羞怒交集,垂頭無語,只聽他一聲呻吟,跌下馬來,竟然氣絕而亡。

孔明舉起羽扇,又指名道姓地對敵軍都督曹真喊道:「你且先將王朗的屍體收回去,我不想乘你陡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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