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改元

延康元年夏六月,魏王曹丕巡遊四方,來到亡父曹操故鄉沛國譙縣,祭祀祖墳,隨行的有文武百官與護衛精兵三十萬。

沿途官民清掃街道,跪拜迎接儀仗到來。故鄉譙縣鄉民更在路旁獻酒供餅,紛紛議論:「高祖也曾回過沛國鄉里,那時也沒有今日這般浩浩蕩蕩。」

曹丕在譙縣停留時間極短,祭完祖墳之後,立刻就打道回了都城,鄉民不免大失所望,卻不知曹丕接到老將軍夏侯惇病危的稟報,才不得不匆匆離開,但當他回到鄴都時,大將軍夏侯惇已經離世。

曹丕在東門為其掛孝,對這位父輩的功臣依禮厚葬。

「真是凶事不斷,正月以來的半年裡,好像一直在舉行喪禮。」

曹丕私下獨自埋怨,群臣也都感到晦氣。但八月以後,意想不到的喜事接踵而來。

侍者來報:「石邑縣鄉下鳳凰來儀,改元之年,真是吉兆,縣民來向魏王祝賀了。」

曹丕聽得滿心歡喜。幾日過後,又有消息傳來:「據報,臨淄城裡發現麒麟,百姓將其放入欄內,前來獻給大王。」

到了秋末,鄴都又盛傳黃龍出現,甚至還有人說自己確實親眼見到過黃龍。

祥瑞奇事迭出,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曹魏的史官們每日聚在宮內,造出牽強附會的理由,公然討論篡奪帝位的大陰謀:「如今上天降下吉瑞,是在啟示漢朝將亡,魏將取而代之,一統天下。應該勸魏王說服漢帝,行禪讓大禮。」

以侍中劉廙、辛毗、劉曄,尚書郎桓階、陳矯、陳群為首的文武官員四十餘名,最終拿著聯署的奏章,去見太尉賈詡、相國華歆、御史大夫王朗三位重臣,進行遊說。

「諸位所想的,與我等心意不謀而合。先君既有遺言在先,魏王想必也不會反對。」

三位重臣的意見完全一致。對於麒麟現身和鳳凰來儀,他們描述得繪聲繪色,似乎事情不是發生在遠方,而是他們親眼所見。

殿堂里出現黃龍,田地里飛來鳳凰,在中國這類傳說並不讓人感到驚奇。老百姓也喜歡出現奇蹟,相信這類奇聞逸事的人,比不相信的要多得多。對於朝廷與帝位,中國人也抱持與尊崇黃龍、鳳凰相同的觀念。身居高位的士大夫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們總是把這些吉祥事物與本國歷史聯繫起來,做出順應時代的解釋,並把天象和吉兆作為自己行為的依據,以此來醞釀時機,進行遊說運作。

御史大夫王朗、相國華歆、中郎將李伏、太史丞許芝等一干魏臣,一同前往許都內殿上奏:「臣等惶恐,漢朝運數已盡,還請將御位禪讓與魏王,以順天命。」

準確地說,這不是上奏,是逼漢帝遜位。

獻帝年僅三十九歲,自九歲時被董卓擁立,就萬乘之尊位後,戰火頻起,幾度遷都,荊棘路上挨餓受累,終於在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被曹操迎往許昌,定都許昌,暫得安寧。但曹操專橫,魏臣無禮,朝臣隱忍,朝廷實已形同虛設。

在東漢歷代皇帝中,獻帝大概是最福薄之人,他的一生充滿了坎坷。

如今他被魏臣逼迫答應無理的要求,內心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想像。

對於這種要求,獻帝當然不可能立刻答應。

「朕之不德,只能自責,豈能拋棄祖先大業?此事且待付諸朝議。」說完便轉身走入內殿去了。

華歆、李伏隨後追入內殿,先以麒麟、鳳凰等奇瑞吉兆相逼,進而以天文曆數相迫,「臣等夜觀天文,見炎漢之氣已衰,帝星隱晦無光。而魏王乾象光芒大盛,正是魏應代漢之兆,司天台眾歷官均如是說。」

又肆無忌憚語帶威脅地說道:「昔三皇五帝,以德禪讓御位,無德讓於有德。不遵天理,則必自滅,或被次代皇帝之勢湮沒。漢朝四百年國祚已終,並非陛下不德,實乃時日已屆。深乞聖慮,切勿迷惑以招災。」

但獻帝斷然拒絕:「祥瑞、天象之類,均為不足取信於街頭謠言、無稽之談。」

又毫不畏懼地說道:「高祖提三尺之劍,滅秦亡楚,至朕已四百年,不朽基業焉能一朝捨棄!」說完把這些奸臣逐出殿外。

這段時間,魏王一直利用權勢、金錢和封官許願,不斷分化瓦解朝臣。真正效忠漢朝的忠臣,多已壽盡入土,或告老還鄉,或辭官下野,朝中已無剛直良臣。

留下的朝臣,都懼怕魏的權勢,仰其鼻息,極盡諂媚之能事。

難怪近來獻帝臨朝,廷上文武百官越來越少,或稱病請假,或返鄉祭祖,甚至有人無故缺席,到後來,宮殿里竟只剩下獻帝一人。

「唉,又能如何!」獻帝垂淚嘆息之時,曹皇后輕輕從後面走來,意味深長地說道:「妾兄曹丕派人來叫我馬上回去,臣妾望陛下多多保重玉體。」說完即欲離去。

獻帝立刻明白,曹皇后將一去不返,連忙拉住她的衣袖說道:「連你也要離開朕,回曹家去?」

曹皇后並未止步,仍然繼續朝著在殿前等待的車駕走去。見獻帝追了上來,等在車旁的華歆不但不跪拜,反而傲然無禮地說道:「陛下,為何不聽臣諫以避災禍?如此下去,皇后走後,恐怕隨時還有大禍臨頭,請陛下三思。」

臣下如此蠻橫無理,秉性溫和的獻帝不禁氣得渾身發抖,震怒起來:「你身為臣子,竟敢放此狂言!朕即位三十餘載,兢兢業業,從未錯下一道旨令。天下若有怨政之言,也是魏王專橫所致,此事人神皆知,豈有希望改朝換代之徒!」

華歆抓住獻帝的衣袖,惡狠狠地說道:「陛下誤會了。臣之所言絕非不忠,是怕陛下惹禍上身,才如此良言相勸。現在陛下只要賜給臣一句話就夠了——『准』?還是『不準』?」

「……」

獻帝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華歆朝王朗使了一個眼色,獻帝甩了甩衣袖,朝內殿疾步奔去。

宮廷各處突然傳出紛亂的腳步聲,只見魏王的族人曹休、曹洪二人攜佩劍躍上殿階,大聲喝道:「符璽郎在何處?符璽郎!符璽郎!」

符璽郎是宮中的官吏,負責保管皇帝的玉璽和各種符節。只見一位品貌端正的老臣面無懼色地走到二人面前,坦然說道:「符璽郎祖弼在此。」

「嗯?你就是符璽郎?快將玉璽交出來!」

「你們真想要我交出玉璽?」

「你敢不交?」

曹洪拔出劍來,伸到祖弼眼前。祖弼面不改色,正色斥責道:「三歲童子也知道,玉璽乃天子之御寶,臣子之手豈可觸碰。你們這些無道無禮之輩,給我滾下去!」

曹洪、曹休大怒,立刻將祖弼拖出去殺掉,拋入泉水之中。

魏兵已經殺了門衛,著甲持戈,佔領了南殿北廂、各處庭苑。獻帝緊急召集朝臣,雙目含淚,悲愴地宣布:「祖宗歷代基業,毀於今日,朕不德之至,無顏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無奈事已至此,唯有禪讓與魏王,朕隱身以祈萬民安泰……」

獻帝淚濕雙頰,朝臣一片嗚咽,哭聲猶如雨落秋池一般。

魏臣賈詡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催促道:「陛下既然決心已定,便請快下詔,以防血腥之難於未然。」

獻帝宣布承諾禪讓之後,依舊流淚不止。賈詡把桓階、陳群等人叫過來,一起逼著獻帝寫下禪國詔書,由華歆捧著詔書玉璽,作為敕使,離開獻帝宮門,急赴魏王宮。百官隨行,儀仗顯赫,沿途鄉民百姓見了,全然不知宮中發生的魏王篡權勾當。

曹丕喜笑顏開,正要拜領詔書,接受禪讓,司馬懿慌忙阻止道:「不可如此輕率地接受禪讓!」

愈是望眼欲穿的東西,愈不可輕易伸手,必須再三謙讓方才可接受,這是世間公認的基本禮儀。若想躲過天下的謗言,更應嚴守甚而過分顯示謙恭的態度。

曹丕對司馬懿的示意心領神會,於是口是心非地回答敕使道:「我何德何能,敢受萬乘之尊?」

他恭恭敬敬地寫了一封辭表交與敕使,將詔書和玉璽退了回去。

聽了敕使的回報,獻帝大惑不解,環顧左右侍臣問道:「曹丕奏表,稱其不接受帝位,究竟何故?」

華歆在旁尚未離去,急忙奏道:「以前堯帝在位時,有娥皇、女英兩位公主。堯帝欲禪位於舜,舜拒而不受,於是堯帝以兩位公主嫁之,而後再禪帝位……望陛下賢察。」

獻帝聽罷,臉色頓變,聲淚俱下。次日只得再派高廟使張音為敕使,讓自己最鍾愛的兩名公主乘上車駕,連同玉璽一起送往魏王宮。

曹丕大喜,但謀臣賈詡對他搖頭示意不可。

曹丕將敕使遣返以後,不悅地問賈詡:「既有堯舜先例可循,為何此次還要拒絕?」

「此時不必如此著急。臣顧慮的是世人謗言,如果世間有識之士群起指責,說曹家之子篡奪帝位,將如何處之?」

「那麼,是否要等第三次下詔?」

「不必。大王可先密令華歆造一高台,以其為受禪台。選擇某月吉日,舉行大典,只待天子親捧玉璽,禪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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