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枯葉沙沙

曹軍向東吳奔襲而來的飛報被證明並不確切。當然,無風不起浪,消息本身並非空穴來風。

事實上,曹操的確打算趁冬季來臨之機,興兵討伐東吳,這是他多年來的夙願。南下的大軍已然調遣編隊完畢,各部的大將也都已下了任命,參軍傅幹卻寫了一封長長的諫書進行勸諫。

傅幹的諫書大致有幾方面意思:一、眼下並非征吳的最佳時機;二、漢中張魯、蜀劉玄德等的動向不可不提防;三、東吳新城秣陵堅固無比,加之揚子江江上之戰難度很大;四、魏國內政與臨戰態勢準備的重要性,等等。

曹操斟酌良久,終於決定暫時打消興兵南下的計畫,轉而專註於內政文治。他重新整頓了文部之制,又在多處設立學校,施行教育振興。

曹操只不過推行了一點點善政,立即便有一班輕薄之徒誇大其辭地逢迎抬起轎子來。宮中侍郎王粲、和洽、杜襲等人紛紛造輿論說:「曹丞相應受封魏王之位。以丞相空前絕後的治功,受封魏王才合情合理。」

聞聽得這番言論,中書令荀攸堅決反對,他不愧是鼎力扶助曹操的忠臣。荀攸斥責抬轎子的一班人道:「先前官至魏公、榮受九錫,已經是位極人臣了,倘使再進一步受封魏王,恰如俗語所說,那便是頂到房頂了,民心之反映對曹丞相只有百害而無一利!你等的所作所為,無疑是過分袒庇反害其人啊!」

此話經人三傳兩傳,竟傳入曹操的耳朵,自然難免傳得走了樣。曹操心裡非常不快:「荀攸難道想仿效荀彧么?這個混賬東西!」

曹操的罵語又經人輾轉傳入荀攸耳中,荀攸於是假託生病,小心翼翼地躲在家閉門不出,這年冬天終因憂憤成疾病死於家中。

曹操聽說荀攸死了,也難掩惋惜之情:「五十八歲便離世了……他可是我曹某的功臣呀!」

於是受封魏王之事暫且擱置不提了,怎知此事還是經宮廷諫議官趙儼之口稟知了皇帝。

「……聽說趙儼被拖至市街當眾斬首了!這個曹操真是可怕啊!」獻帝龍體戰慄著,與伏皇后相顧大哭,「昨夜還在宮中服侍來著,孰料今日竟已命喪街市!朕與皇后不知什麼時候亦會遭此運命矣!曹操的野心永遠沒有盡頭啊,早晚必將篡位……」

幽宮深處的秘窗內,皇帝與皇后二人淚流不止。曹操威勢益盛,許昌日漸繁華強大,朝廷卻愈加式微衰頹,二者恰好成反比例增長。事實上,北方官民此時已經差不多忘記了獻帝的存在。

「如此朝夕如坐針氈似的苟活,不若皇上早下決斷,秘密降敕給妾的父親伏完,妾父早有殺曹之意……宮中宦官唯有穆順忠義可托,可令他將密敕帶出宮去。」伏皇后不顧一切地勸說獻帝道。

獻帝的隱忍曠日持久,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經伏皇后這番話激勵,胸中的怒火登時壓倒了理性,於是皇后在嚴密監視之下寫了一道密敕,獻帝召來穆順,命他送交給伏皇后的父親伏完。穆順向來忠順無二,將密敕藏於髮髻中,便連夜出宮。

朝臣及宮宦之中,曹操的耳目眾多。立即有人將宮內的一舉一動報告給曹操:「穆順慌裡慌張出了宮,往伏完的宅子去了。」

曹操的嗅覺何等靈敏,立即覺察出了異常。他親自引領數名武士,藏於宮門一側,等候著穆順返回。

更深人靜。穆順悄悄回宮來了。出宮時給宮門衛士塞了好處,此刻門內外一個人影也沒有。穆順躡手躡腳挨近了宮門。

「且慢走!」黑暗中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穆順側頭看去,只見曹操立在黑黢黢的宮門旁,他不由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哪裡去了?」曹操問道。

「哦……是,是啊……」

「什麼是呀是的,問你哩,剛才去哪裡了?」

「嗯,皇后從傍晚起忽然腹痛不止,所以命我求醫去了。」

「胡說!」

「不,不,是真的。」

「宮中有太醫,又何必出宮去尋醫求治?你去求的怕不是醫病的醫人吧?!」

曹操舉手向黑暗中一招,呼來眾武士,命令道:「給我搜身上!」

武士將穆順身上衣服剝除去,從頭至腳搜了一遍,並無發現,於是只得將他放了。

彷彿虎口脫險般,穆順整理好衣服,急急地離開了。

恰在此時,一陣風起,風吹帽落,穆順彎腰正待去拾,「等等!」曹操搶先拾起帽子,仔細檢視一番,依舊一無所獲。

曹操像是丟棄一件污物似的,「快滾!」將帽子扔還穆順。

穆順臉色煞白,雙手接住帽子戴在頭上。

「等等!不要走!」曹操第三次叫住穆順,一把扯掉帽子,伸手插入髮髻直至髮根摸了個遍,「果不其然!」曹操怒喝道,一枚紙片被搜了出來。

紙片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一看便曉得是伏完的筆跡。紙片是寫給女兒伏皇后的,大意如下:

今夜密得內詔,老淚縱橫。世間諸事皆有機運,皇后可稍待時機。今有一計,期深思熟慮之後即遣人往蜀劉玄德處相商:使計誘漢中張魯舉兵向曹,則曹操必定興兵征伐,屆時兵事政事傾於一方,便可乘虛密結同志,唱大義而舉大事,必事成無疑,以奉宸襟之安恬。唯時至事成之前幸勿被人覺察也。

狂怒之極反倒如冰一樣的冷峻。曹操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將伏完的返信揣入袖籠內,命令左右:「給我拷問!」自己便回丞相府去了。

至天明時分,獄吏跪伏階下,滿臉倦容地報告說:「拷問了穆順整夜,硬是一字不吐!」

與此同時,另一路襲查伏完宅的兵士發現了伏皇后的親筆密敕,便帶回上呈給曹操。

曹操霜面冷峭,寒氣逼人,命令身邊的武將:「將伏氏三族統統拿捕下獄,一個也不漏!」又命御林將軍郗慮前往宮內,索奪皇后的璽綬,將其降為平民。

「奉魏公之命——」

世道真是顛倒了。對郗慮來說,曹操的命令就是天下絕對權威,他大模大樣帶著三百御林兵直闖本不該踏入半步的禁園。

獻帝恰好在外殿,聽得人聲雜沓,便命侍從察看究竟:「怎麼回事?」

郗慮魯莽地闖了進來,用極其無禮的態度對皇帝說道:「請聽好:奉魏公命令,來收皇后的璽綬!」

獻帝愕然,頓時臉色慘白:「嗚呼!天啊!」他心膽皆碎,知道穆順一定是落到了曹操手裡。

宮內已經亂作一片,到處是宮女的悲鳴聲。暴卒們不顧三七二十一,穿著沾滿泥土的戰靴在宮內橫衝直撞,嘴裡罵罵咧咧的,見著宮人便問:「皇后藏在哪裡?」

伏皇后被宮女們攙扶著,藏躲在後殿椒房的朱戶中,這裡的戶壁乃二重夾壁,可容人藏身。

郗慮來到後殿,招呼御林兵:「此處有機關,快去請尚書令華歆來!」

二人一同鑿破夾壁,進到裡面搜尋,卻沒有發現人影。郗慮正欲退出,華歆卻甚是曉得夾壁構造,只見他拔劍劈開夾壁,鮮血登時從夾壁中噴濺而出,伏皇后一聲慘叫從裡面滾落出來。

——此情狀怎堪目睹?

縱使世上還有「朝廷」、「臣道」之類文字,縱使自稱是「道之國」,可是當霸者一逞淫威之時,如此非道的殘暴行徑竟然堂而皇之在這個國度發生!

皇后披髮跣足,哭求著:「望免我一命!」華歆叱道:「你自己與魏公哭訴去吧!」隨後揪住伏皇后的頭髮將她拖起,和兵士一起推擁著來到曹操面前。

曹操瞪視著伏皇后罵道:「我一向以誠心待你等,你反倒圖謀加害我!今日我便要讓你知道知道害我的下場!」

隨後喝令武士用鞭子和棍棒對皇后狠命暴打,皇后不堪毒刑,竟當場氣絕而亡。

伏皇后死前的悲鳴同曹操的怒罵聲,一直傳至外殿的廊下。獻帝揪著自己的頭髮,捶胸慟哭,仰天凄叫,伏地欲絕,「天下豈有此事乎!這到底是人間還是獸世?!」

華歆見皇帝悲痛得幾乎啼血,便命武士將獻帝抱入秘宮禁閉起來。

曹操彷彿是百毒浸身的魔怪,當晚又將伏完一族及穆順一族全部斬首於宮衙門的街口,共計兩百餘人,男女老幼無一得免。

時為建安十九年冬十一月。或許天地都為之悲傷,天低雲暗,陰霾籠罩著許昌,皇宮御林中的枯葉在朔風中發出凄厲的沙沙聲,宮衙門前的冷霜一連幾日都不見消融。

「臣聽說陛下連日不食,深感不安,還望陛下不要過分心憂。曹操並無異心,原本不想做出此等令人傷情之事,只是既然問題浮出表面,臣也再無法置之不理,是不是?」一日,曹操入宮探視沉浸在憂愁之中的獻帝時假惺惺地說道。

接下來,他又強要皇帝將他的女兒冊立為正宮皇后。獻帝豈敢不從?於是依照曹操所言,翌年的春二月,曹操之女堂堂入宮做了皇后。與此同時,曹操又多了一個國丈的身份,威勢更加有增無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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