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禪宗概要(三)

(六)禪宗與理學的關係

其次,一般講到禪宗,以及研究禪宗的資料,都在宗師們的語錄,以及語錄的匯書,如《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指月錄》等著作里,尋找或欣賞禪師們悟道機緣的公案,與機鋒、轉語的妙趣,認為便是禪機,便是禪宗的心要。殊不知禪宗既然號稱是佛法心宗的中心,關於佛法所有的修持行為,如戒、定、慧等細行,豈有完全略而不談之理,所以只認機鋒妙語做禪宗的,使人於元明以後狂禪的流弊,甚之,使明儒王陽明之學,也連帶受此冤誣;同時,因為陽明之學的流弊,更使禪宗連帶受謗。事實上,如果用心研究歷代悟道者前後的言行,只要仔細留心歷代高僧禪德們的傳記,以及專記宋代以後禪師們言行錄的《禪林寶訓》一書,便可了解真正禪宗宗師們關於修行的品德,是如何的有肅然可敬的風範,並非徒事空言,專談機鋒便以為禪;亦非專以默照(沉默)靜坐,便是禪的究竟法門。而且由此可知唐、宋以來禪師們影響中國知識分子教育思想的精神,它是如何的配合中國文化思想的發展,何以會形成宋代儒家理學的原因所以了。

現在為了簡便,暫且舉出禪宗的佛學思想,與北宋開創理學幾位大儒的理論,作一比較,大家便可知道他們受到佛學思想熏陶淵源的所自了,但是我說的影響與比較,並非就是照鈔或翻版,只是限於影響,而且更沒有批判他們優劣的意思,這點我須有慎重而保留態度的聲明。不過,宋代理學的大儒們,在他們畢生治學的歷史記載上。都有過"出入佛老"若干年的紀錄,然後又有好像憬悟知非的警覺,認為人禪為逃禪,人道為適世,便又翻身人世,歸於儒家思想,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態度,不管他們後來是如何的推排佛、老,但在他們治學的過程中,有互相吸收融會的地方,那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例如:周濂溪的學說,如他的名著《通書》,及《太極圖說》等,驟然讀之,完全在闡揚《周易·系傳》與《中庸》的內義。實際則為融會佛、道兩家學術思想,尤其偏向於原始儒、道不分家的道家,與老子的思想。

程明道(顥)的名著《定性書》,如:"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出莊子語意),無內外,苟以外物為外,牽己而從之,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且以己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其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昭無物之地,是反鑒而索照也"等語,大都擇合《莊子·齊物論》的內義,融會禪宗三祖僧璨大師《信心銘》的道理。

《信心銘》:

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毫釐有差,天地懸隔。欲得現前,莫存順逆。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圓同太虛,無欠無餘。良由取捨,所以不如。莫還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止動歸止,止更彌動。惟滯兩邊,寧知一種。一種不通,兩處失功、遣有沒有,從空背空。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惟須息見。二見不住,慎莫追尋。才有是非,紛然失心。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由境滅,境逐能沉。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原是一空。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不見精粗,寧有偏黨。大道體寬,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退。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任性合道,逍遙絕惱。繫念乖真,昏沉不好。不好勞神,何用疏親。欲取一乘、勿惡六塵。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為,愚人自縛。法無異法,妄自愛著。將心用心,豈非大錯。迷生寂亂,悟無好惡。一切二邊,良由斟酌。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眼若不寐,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一如體玄,兀爾忘緣。萬法齊觀,歸復自然。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動無動,動止無止。兩既不成,一何有爾。究竟窮極,不存軌則。契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盡凈,正信調直。一切不留,無可記憶。虛明自照,不勞心力。非思量處,識情難測。真如法界,無他無自。要急相應,惟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延促,一念萬年。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忘絕境界。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須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慮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程伊川(頤)的名著《四箴》,除了發揮孔子的仁學以外,所有內外功用的內義,大如套用志公禪師等的偈頌相似,恕文繁不錄,容待以後有機會,另作專題的研究。

至於張橫渠(載)的名言,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與禪宗六祖慧能禪師的: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又是轍跡相同,車輪各異而已。此外,張橫渠的名著《東銘》與《西銘》,與明教契嵩禪師法語的精神與宗旨,可以互相發明:

明教嵩和尚曰: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道德之所存,雖匹夫非窮也。道德之所不存,雖王天下非通也。伯夷叔齊,昔之餓夫也,今以其人而比之,而人皆喜。桀紂幽厲,昔之人主也,今以其人而比之,而人皆怒。是故學者患道德之不充乎身,不患勢位之不在乎己。

明教曰:聖賢之學,因非一日之具。日不足,繼之以夜,積之歲月,自然可成。故曰:學以聚之,問以辯之,斯言學非辯問,無以發明。今學者所至,罕有發一言問辯於人者,不知將何以禪助性地,成日新之益乎。

明教曰:太史公讀《孟子入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不覺置卷長嘆!差乎!利,誠亂之始也。故夫子罕言利,常防其原也。原者,始也。尊崇貧賤,好利之弊,何以別焉。夫在公者,取利不公則法亂。在私者,以欺取利則事亂。事亂則人爭不平,法亂則民怨不服,其悻戾斗諍。不顧死亡者,自此發矣、是不亦利誠亂之始也。且聖賢深戒去利,尊先仁義。而後世尚有恃利相欺,傷風敗教者何限。況復公然張其征利之道而行之,欲天下風俗正,而不澆不薄,其可得乎!

明教曰:凡人所為之惡,有有形者,有無形者。無形之惡,害人者也。有形之惡,殺人者也。殺人之惡小,害人之惡大。所以游晏中有鴆毒,談笑中有戈矛,堂奧中有虎豹,鄰巷中有戎狄。自非聖賢,絕之於未萌,防之以禮法,則其為害也。不亦甚乎!

邵康節(雍)的名著《皇極經世》,它的《內篇》舉出元、會、運、世的規律,做為推測數往知來,關於歷史與人事演變的數理,與象數的公式,與他的《觀物外篇》等篇的理論實際都是融會道、佛兩家學術思想的結晶,匯通於易學理、象、數的範圍。元、會、運、世所用的三元甲子,循環往複,演變成為觀察歷史人事的中心,便是佛學成、住、壞、空四大劫原則的發揮,用以說明人類眾生世界分段災劫的道理。不過,他是以中國歷史做中心,推算大劫中的小劫過程而已。

以上所舉是有關禪宗影響宋代儒家理學思想的例子。為了研究參學禪宗與宋、明理學同學們的注意,切勿徒以口頭禪語,或以機鋒妙趣,認為便是禪的極則,現在揀要選錄禪師們的幾則言行如下:

大覺璉和尚,初游廬山,圓通訥禪師一見,直以大品期之。或問:何自而知之?訥曰:斯人中正不倚,動靜尊嚴,加以道學行誼,言簡盡理,凡人資稟如此,鮮有不成器者。

仁祖皇祐初,遣銀璫小使,持綠銻尺一書,召國邁訥住孝慈大伽藍。訥稱疾不起,表疏大覺應詔。或曰:聖天子旌崇道德,恩被泉石,師何因辭?訥曰:予濫廁僧倫,視聽不聰,幸安林下,飯蔬飲水,雖佛祖有所不為,況其他耶!先哲有言: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何日而足。故東坡嘗曰:知安則榮,知足則當,避名全節,善始善終,在圓通得之矣。

大覺曰:舜老夫賦性簡直,不識權衡貨殖等事。日有定課,曾不少易。雖炙燈掃地,皆躬為之。嘗曰:古人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戒。予人也!雖垂老其志益堅。或曰:何不使左右人?老夫曰:經涉寒暑,起坐不常,不欲勞之。

舜老夫曰:傳持此道,所貴一切真實,別邪正,去妄情,乃治心之實。識因果,明罪福,乃操履之實。宏道德,接方來,乃住持之實。量才能,請執事,乃用人之實。察言行,定可否,乃求賢之實。不存其實,徒炫虛名,無益於理。是故人之操履,惟要誠實,苟執之不渝,雖夷險可以一致。

浮山遠和尚曰:古人親師擇友;曉夕不敢自怠。至於執囗負春,陸沈賤役,未嘗憚勞。予在葉縣,備曾試之。然一有顧利害,較得失之心,則使這姑息,摩所不至。且身既不正,又安能學道乎。

五祖演和尚曰:今時叢林學道之士,聲名不揚,匪為人之所信者,蓋為梵行不清白,為人不諦當輒或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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