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百里屠蘇回想起在祖洲的檑山幻境之中,曾含葉為笛,為慳臾吹出那隔世的曲調,心中不禁有所感喟:「先生若不介意,便合奏方才那曲如何?」

「正有此意。」

歐陽少恭長袖舒展,指間幾個起落,琴聲碎玉先行,幾個小節之後,百里屠蘇從亭邊捻下一片樹葉,含在唇間,明亮清脆的叶音加入悠揚琴曲,為柔遠清淡之聲添加了幾分跳脫的翠色。

一個身披白衣,仙骨風流,席地而奏。

一個一襲皂色,倚立亭柱,合眼沉浸。

他們就像是陰陽的兩邊,鏡子的兩面,黑與白、晝與夜、天與地。

透過飄搖的音符,對望彼此的靈魂。

琴與葉的合奏,凝成一隻纖纖的手臂,穿過茫茫穹宇,探向遙遠不明的過去,撫過支離破碎的夢境。

或許,這一刻才是完整。

一曲終了,像是有默契般,二人久久沒有言語。

直到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也被暗夜吞噬得千乾淨凈,再不能從靈識中感知,歐陽少恭方才感慨道:「今日一曲,當真心曠神怡。高山流水亦不過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不枉在下初識少俠,便有相知之感。」

「先生助我良多,能結此友誼,亦是百里屠蘇一生之幸。」百里屠蘇誠懇道。

此言非虛,從他遇到歐陽少恭的那一刻起,似乎所有的迷障都逐漸散開,他所追尋的每一件事,都在此後的日子中展露眉目。

歐陽少恭淺淺一笑,「不勝欣悅。」

琴曲掀起太多夢裡夢外的記憶,百里屠蘇不由得一陣出神,猶豫了片刻,開口問道:「先生博學,我有一事求教,未知可曾聽過關於魂魄分離之事?」

「魂魄分離?」

「三魂七魄有所缺失,只得一半。」

「何以忽然問起?」

百里屠蘇望向遠方,不知是想透過茫茫夜色看向哪裡,「只是想到……若有魂魄如此分離,剩下的、散去的,究竟是什麼、算什麼?仍是當初那個人嗎?」

歐陽少恭看著百里屠蘇,神情漸漸冷凝下來,在亭角的暗影下,顯得有幾分肅殺之色,「在下以為,殘缺的始終便是殘缺,天地生靈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變,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做『一個人』?」

他側過身去,面露嘲諷之色:「不循常理,終違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為異端?」

百里屠蘇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梗梗作痛,鬱郁不能解。

歐陽少恭復又轉過身來,關切地問道:「少俠可是曾在哪裡見過那樣的人?」

百里屠蘇面色一黯,搖了搖頭。

歐陽少恭的聲音溫潤悅人,響在耳畔:「不知道少俠的疑惑從何而來?在下所言,並不是厭棄這樣的人。只不過見多了世情百態,人心冷暖,難免生出幾分感慨來。人心狹隘,目力短淺,如此的異類,終究難容予世吧……」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來,少俠的命數亦是不同尋常,當初聽聞瑾娘的推算,便能想見,你一定遇到過許多常人不能想像的艱難困苦。」

「坎坷雖有,幸而始終逢人相助。」百里屠蘇言及此處,腦中畫面起伏明滅,難免酸楚,但感恩之心,盡在語間,「昔日,我為師尊所救,滅族之刻免於一死。自我下了昆崙山,又遇眾人相助,一路同甘共苦。如今,更有先生傾心傾力,煉製這起死回生之葯……我雖然拙於言辭,但此番恩義始終銘記在心……若說當初下山時,還曾為所遇不公而心存憤懣,現今卻不敢再輕易這樣想。」

歐陽少恭面有敬佩感喟之色,話語中又似帶著審視:「少俠當真可以做到毫無恨惋?」

百里屠蘇捫心自問,誠實作答:「先生高看。對於過往經歷的一些事情,我心中疑惑有之、不忿有之、怨恨有之,一時怎能盡拋?然而下山歷練後,也漸漸能夠明白師尊所言,天高地廣,心遠即安。我只願有朝一日,能夠真正放下那些晦暗之念,而不是變成……」

百里屠蘇的話並沒有說完。鐵柱觀噬月玄帝之語,榣山畔黑龍慳臾之憂,一一浮現。該如何才能避過那樣一個結局?現下他心中並沒有答案……歐陽少恭眼帘微垂,隱去眼底心事,「少俠能這樣,自是……極好,極好。」這片沒有盡頭的夜,就停留在他唇邊意義不明的淺笑間。

青玉壇丹閣內,火光燎燎,映著兩個人的面容,歐陽少恭的面容在光影浮動之間,顯得比索日里要銳利許多。他看著丹爐,思忖了片刻,道:「千觴言下之意,百里屠蘇在祖洲時曾經另有所遇,卻不肯透露詳細情形?」

旁邊另一人,高大落拓,竟然是尹千觴。他此刻毫無醉態,語氣也難得地正經:「那地方的無形迷障頗為厲害。我們幾個通通跌了進去,又昏昏沉沉出來。就他不怎麼驚訝,反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還說有什麼人把我們送去仙芝那處……」

歐陽少恭皺眉道:「送過去……莫不是遇上個有緣地仙指引方向?洞天福地中,此種小仙亦不在少數……未妨大計,便且由他去吧。之後若仍有異狀,請千觴務必與我言明。」

尹千觴抓抓頭,狀似不經意地說:「這是當然。說起來,還不知少恭你到底怎麼打算?這爐內煉的,當真是起死回生葯?」

爐內火光映著歐陽少恭的面容,笑意森森令人膽寒:「是與不是,又有何緊要呢?書中既說此乃起死回生之靈丹,我便只管照那方子一心一意煉製,其他的,又何須多慮?」

尹千觴愣了半晌,然後長嘆一聲:「那小子也算倒霉至極,攤上你這般仇恨……」

「千觴此言差矣,我何必要憎恨他呢?」歐陽少恭微笑搖頭,「恰恰相反,我要的是他來恨我!」

歐陽少恭的影子投射在高大的牆壁上:「我要他越憎惡越好,越瘋狂越妙!那被凶煞怒火燒成赤紅的眼瞳,心底扭曲的黑暗之力猛然溢出,腦海中僅餘下孤寂痛苦和強烈的殺欲……雖然竭力掙扎,不甘服輸,卻又無法抑制,最終將被黑暗吞噬得一點不剩……那種東西,若是親眼見到,定然是十分的美妙!」

「這我可聽糊塗了,你不是只想從他那裡拿到……」尹千觴略帶小心地說道,「以少恭之能,還用得上這些彎彎繞繞?」

歐陽少恭看一眼尹千觴,又把玩起手邊的博山爐,爐內並沒焚香,但爐上的蓮瓣又亮起了一層,「我與百里屠蘇糾葛極深,一言難以道盡,千觴只需將他行事告知於我,其餘盡可作壁上觀。」

「我不多管就是。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喝上幾壺。」尹千觴又回覆到平時那弔兒郎當的模樣,瞟一眼門口,道,「喲,外面像是有人來找你,我先走了。」

尹千觴離去之後,歐陽少恭表情冷冷地喚道:「元勿,進來。」

一名素日跟在歐陽少恭身旁的青玉壇弟子恭敬地走入:「弟子來此,有幾件事情稟報。」

「說。」

元勿細細說道:「百里屠蘇等人至青玉壇已有幾日,今天恰逢朔月之夜,百里屠蘇體內的凶煞之氣劇烈發作,一整天都未曾踏出房門。風晴雪始終在旁照看,其餘人亦有探望。」

歐陽少恭輕輕點頭:「嗯。」

「另有一事……衡山腳下穆家村的村民昨日行至山腰,擺上祭祀之物,口中念念有詞,祈求青玉壇『仙人』現身,如往年一般賜予仙丹。」

歐陽少恭嘴角抽動,似笑非笑地吩咐道:「此事照舊即可。丹房內還有不少『清骨丹』,穆家村老小求多少,便給他們多少好了。」

元勿沒有接話,卻神情微動。

歐陽少恭長眉微挑:「如何?」

元勿語帶猶疑:「長老……弟子有一事不明,這穆家村之人自從幾年前蒙長老賜葯,便十分貪得無厭,年年來求所謂的仙丹,我們為何……為何要去理會?」

歐陽少恭瞥了元勿一眼,道:「元勿且與我說一說,這清骨丹有何效用?」

元勿想了一想,答道:「去附骨之污濁,順體內之陰陽,正是長老當年親自煉製出的一味奇葯。」

「不錯。」歐陽少恭頷首,「附骨污濁即是毒性。清骨丹講求的是以毒攻毒,若是在病人膏育之時服下,自可去除污穢,有身輕體健之感。可若是無病無痛之後,仍然繼續服食,與吞毒又有何異?」

元勿頓時了悟,卻面色灰暗,不知如何作答。

歐陽少恭語氣中字字輕蔑:「人慾無窮,食髓知味。當年不過偶然路經穆家村,見那些村民情狀可憐,長久以來飲用穢污井水而致病,命在旦夕。他們那種求生之念著實令人動容,於是便教他們如何凈化井水,並贈清骨丹服下。卻不想那些人自以為得了仙緣,無性命憂患之後,竟再不肯勤勞度日,只一心企盼繼續求取仙丹、長生不老。」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拿捏推算:「轉跟已是四載過去了吧?再服最後一回,便將引發潛埋的劇烈毒性,全身爆裂,七竅流血而亡。」

元勿驚駭不已:「長老,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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