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那些原本虛張聲勢的嘍啰們見男子武器脫手,醉得不省人事,又紛紛試探著圍了上來,為首一個尖臉的振臂一呼:「那醉鬼倒了!兄弟,咱們上!」

另一個一臉橫肉的打手剛要靠近,見百里屠蘇臉色頗黑,又負劍在身,謹慎地停下了腳步:「喂!你小子什麼人?可是認識這個醉鬼?」

尖臉的聲音也尖,在一旁幫腔:「這混賬賭錢使詐!今日咱們兄弟非得取他一隻手不可,勸你快快滾開!少管閑事!」

百里屠蘇不耐煩和這些人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運力一抖,將左腿從男子雙臂中抽出。

落拓男子懷中忽然空虛,眼色迷濛,兀自伸手去抓百里屠蘇的袍子,百里屠蘇這次學乖了,身形一晃已到了一步之外,男子抱了個空,不滿地哼哼:「喂,別走啊……嗝……」

一個接一個酒嗝漾上,男子虛晃著坐起來順順氣,渾然不把圍上來的人看在眼裡:「好不容易來了怎麼又要走……嗝……」

分明是醉話,橫肉男卻當了真:「你小子果然和醉鬼是一夥兒的!」

百里屠蘇不欲解釋,轉身便走。

麻煩,是他最討厭的東西之一。

尖臉男卻以為百里屠蘇是怕了,譏笑道:「一夥兒的也不怕,看他那張小白臉,娘兒們兮兮的,哪擋得了咱們兄弟?」

腳步頓住了。

橫肉男也不比同伴精明多少,高聲附和道:「還帶了只這麼胖的鳥,笑死人了!哈哈……啊!」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化為痛呼,是阿翔怒叫一聲撲了下來,一口啄在他肩頭,橫肉男捂著見血的肩膀,慌不擇路地往賭場里跑。

百里屠蘇不發一語,只是轉過身,眼如寒冰包裹著炭火。

尖臉男子被那眼神逼得不禁退了一步,聲氣大弱,憋了半天才壯著膽叫囂了一句:「幹什麼?想找打?!」

百里屠蘇用出鞘的利劍回答了這個問題。劍光閃過,恰恰划過尖臉男的喉頭,尺寸拿捏得精準,只劃破表皮,未傷血脈。彷彿被蚊子叮了一下的痛感。

可這一點點的痛擊潰了尖臉男最後的強撐,他的恐懼爆發,大叫一聲:「媽呀!我的脖子斷啦……」捂著脖子滾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大約是發現頭還在項上,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跑,只是手腳發軟,連爬起來幾次都跌回到地上,狼狽不堪。

「快滾。」百里屠蘇收劍回鞘。

身後的幾個嘍啰攙起尖臉男,頭也不回地往後跑。

「多謝相救……」背後傳來酒意濃濃的聲音,落拓男子搖晃著站了起來,笑眯眯地說:「恩公好、好身手……養的鳥也忒威風……」

一場橫生的是非終於煙消雲散,百里屠蘇並沒有回應男子,看看天色,呼哨一聲把追著橫肉男而去的阿翔召回來,徑自往市集方向去了。

這一場麻煩的源頭,自顧自地對著百里屠蘇的後背說話:「在下尹千觴,大恩……大德……嗝……有緣再報……」

走出去好遠,百里屠蘇仍覺得能聞到那一團酒氣,身後隱約傳來醉狂之句:「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兩個男人去往不同的方向,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的相遇,也不知道會是何時。

賭坊門前,只留下殘破的酒壺碎片,和乾涸的酒液。

百里屠蘇回到客棧,一桌豐盛溫熱的晚飯正在等著他。

這段時間裡,大家分頭去市集買回了各種好吃的東西,卻並沒人先動一碗一筷,夥伴們只是擺好了筷箸,等著百里屠蘇回來。

見到他回來,大家都湊到桌前預備開飯。

襄鈴蹦著跳著就過來了,坐到百里屠蘇身邊,給他看自己剛買的一對兒鈴鐺髮飾:「屠蘇哥哥,好看嗎?」百里屠蘇不置可否,方蘭生湊過來搭話:「我幫你選的,自然好看,幹嗎非要問他!」襄鈴只是看著百里屠蘇,扭來扭去地不依,晃得滿頭叮噹脆響,「好看嗎?好看嗎?好看嗎?」

「嗯。」

「嘻嘻。」只是淡淡的一個字,也能讓襄鈴開心不已,叼起一隻肉包子,開心地吃起來。

風晴雪也坐在了百里屠蘇身邊,她看見什麼都新鮮,無疑是轉得最開心的一個:「蘇蘇你去哪兒啦?這兒真熱鬧,這麼明亮,賣的東西也好玩……不像我們那裡,沒有白天也沒有晚上,人很少,總是靜靜的。」

「你的家鄉沒有白天也沒有晚上?」方蘭生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情形?」

想起家鄉,風晴雪的眼神有些落寞,仔細想了想,復又露出笑容:「嗯……我家那裡,樹和草會發出瑩瑩的光亮,有~條大河從天上經過,也、也還是很漂亮的!」

「騙人的吧?!天底下哪會有這種地方?晝夜交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河又怎麼可能跑到天上去?!」方蘭生聽了這話,夾到半截的菜都忘了送進嘴裡。

「可是我的家鄉就是那樣啊!」風晴雪很認真地說。

「太荒謬了!書本典籍里可沒有記錄這樣的地方!」方蘭生大搖其頭,分明不信。

「天下之大,非凡人思想所及,由生到死,不過如天地蜉蝣,窮極目力又能知曉幾分?偏喜妄說荒謬。」百里屠蘇涼涼的聲音突然響起。

這傢伙平時寡言少語,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偶爾說出話來,卻能噎死人。方蘭生每每被這樣的突然襲擊搞得忘了反駁,也不知如何反駁。

而風睛雪看著百里屠蘇冰塊般的臉,須臾,靜靜地一笑。

入夜,百里屠蘇和衣躺在床上,靜靜地想著這幾天的事。

真奇怪,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那麼多人同行。

就像一頭習慣了獨自漫步荒原的狼,就很難再加入任何一個狼群。百里屠蘇曾經見過這種狼,只在遠方淡淡地回看你一眼,既不攻擊,也不嚎叫,然後默默地掉頭離去。他跟著那頭狼在荒原上走了三天,狼一直去向北方,一路上曾經有三四個大狼群的腥風吹過荒原,但那頭狼沒有露出任何興奮的神色,相反,它警覺地藏在低凹里。

倒是沒有避開百里屠蘇這個人類。

他們在三天之後分別,狼繼續去往北方,百里屠蘇掉頭南行。他想即便再跟隨那頭孤狼三日,也不會發現什麼別的,那頭固執的狼,就是一贏向北向北向北。

北方有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

有些人跟狼一樣,生來就要自己去北方。

比如他,所以那頭狼才沒有刻意地避開他,也許是聞見了他身上相似的味道吧?

即便是在天墉城的時候,昆崙山上下那麼多子弟,他也始終獨來獨往,不與他人親近。

可是忽然間就有了那麼多同伴,居然有一點……溫暖的感覺,雖然還沒有適應這種溫暖,但比風和冷的感覺……似乎是要好那麼一點點。

門吱呀一聲,彷彿風動。

「什麼人!」瞬間,百里屠蘇已經翻身下床,手握劍柄,劍氣流轉於鞘中。

屋裡的蠟燭沒有熄,是風晴雪推門而入,她坦然地四下看看,笑道:「咦,蘇蘇你那麼緊張幹嗎?我看你屋裡有亮光,以為你還沒睡呢。」

「有事明日再說。」百里屠蘇神色不善,把劍放回床頭。

風晴雪雙手背在身後,歪著腦袋看他:「吵醒你啦?生氣啦?」

百里屠蘇擺手:「男女有別,不宜深夜共處一室。」

「都是人,哪裡不一樣?我可是敲了門的!」風晴雪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會不經意地睜大眼睛,露出獃獃的神色。

這兩日來,百里屠蘇已經深知風晴雪不太懂世事,跟不懂世事的女孩說什麼倫理和避諱呢?只好耐著性子問:「深夜來訪,到底何事?」

風晴雪一笑,露出白凈的牙齒:「反正你也醒了,不如……去看星星?」

百里屠蘇皺眉:「在下並無此等閑情。」

一陣微風,燭火明暗,照著風晴雪臉側一道柔軟的弧線和一縷細細的鬢髮。百里屠蘇看了一眼,心裡不由得軟了一些,覺得這樣生硬的拒絕似乎有些失禮。

「就是這樣才更應該去呀,大哥說過,心情不好的時候看一看星星,煩惱就全都丟開了。我還想起一個故事要和蘇蘇說呢,是有關七把古劍的……」風晴雪有些不依不饒。

百里屠蘇心中的抗拒又生:「不是讓你勿要再管此事嗎?」

「只是說個故事,也不行嗎?」風晴雪小聲嘟噥。

心裡那股子柔軟又升了上來,百里屠蘇沉默片刻,嘆了口氣。

夜色如水,風中暗香流動,月光照在靜謐的山谷中,山色青青如黛,寒潭中水色湛碧。

男孩和女孩坐在小山之巔,星光垂落在他們身上。

「觀星何必要跑這麼遠?」百里屠蘇望著寒潭中反射的細碎星光。

這一路他走得沒頭沒腦,全仗風晴雪領著他,感覺像是姐姐把一個走錯路的小孩領回家似的。這讓他有點不習慣。

「看!」風晴雪蹦了起來,指著頭頂星空,又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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