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著青瓦,遊船穿越柳蔭,滿城人間煙火。風塵僕僕的南疆少年面無表情地穿越人群,時而目光微閃,掃過人群,旋即垂下眼帘。英挺的面目和額心點的一滴殷紅硃砂令豆蔻少女心裡暖流翻湧,偏偏眉眼之間那股冷氣讓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處,人群悄無聲息地讓開道路。這樣一個人,鋒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劍,碰上便會傷手。

他是百里屠蘇。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腳程,那個女孩應該就在這座小鎮里遊盪,但是他找了大半個鎮子,一點蹤跡也無。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體內那股霸道的煞氣似火焰緩緩流淌,無聲地燒灼骨骼,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放人了炭爐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紅,「殺戮」之氣正在緩慢地吞噬他的意志。眾人的避讓讓他感覺好些,這時候他確實也該離活人遠些。

河邊人群涌動,擠得寸步難行,只怕有幾百個人在那裡圍聚著看好戲。

今晚除了花燈盛會,還有樁大喜事,琴川鎮的首富孫家有位小姐要拋繡球選親。

也不知道這首富的獨生女為什麼要這麼選擇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舉起繡球之際會悠悠地經過綉樓?

百里屠蘇搖了搖頭,沒有多想,這些事跟他無關,心中的凶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頭,肩上的阿翔低鳴了一聲,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頭,有起飛之勢。百里屠蘇眼角餘光一轉,掃見一個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閃入了深巷中。

大約是有人在跟著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絕不會認錯那個幽藍色的曼妙身影。

一個劍客,不會認不出自己的敵人。

百里屠蘇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灼熱之痛向著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話……他會不會把這座小鎮變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他低聲說,「我……先出鎮子。」

也許真正適合他這種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裡就算你瘋了狂了,也不過是如野獸般咆哮著奔跑,把劍當做爪牙揮舞,最後疲憊地一個人倒在朔月之下。

滿城煙柳和嬌美的新嫁娘……與他本就無關。

阿翔感覺到主人聲音中的焦急,箭般騰起,長鳴著扶搖而上,融人晦暗的夜色。

百里屠蘇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個醉酒的人,紅色從眼底蔓延入眼睛深處。能令他沉醉的東西不是酒,而是對血腥的渴求,沒有焚寂,他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

一聲裂空的長鳴,白羽在空中划過一道凌厲的長弧!

阿翔!它找到了!

縱然冷漠如百里屠蘇,也不由得一陣喜悅。他循著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靜深長,地上鋪了一地落花,放眼卻沒有人跡。按說阿翔是不可能看錯的,可為什麼沒有人?一陣劇痛從腦海中衝出,百里屠蘇覺得雙眼彷彿被無數根灼熱的針刺穿,眼前所見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血色。

「嘻嘻,淫賊,怎麼現在才追上來呀?」好聽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話說得那麼輕鬆,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里屠蘇掙扎著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雙赤足。

幽藍色的纖細身影坐在高牆之上,星光之下,火紅色的斷劍被隨手擱在一旁。

女孩歪著頭,長辮垂在一旁,頰邊一對淺淺梨渦,「這劍來頭不小吧?你從哪裡得來的?」

「把劍還來!」百里屠蘇低喝。

朔月隱藏在暗淡的雲層里,正逐步引燃百里屠蘇體內的煞氣,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把劍還我……然後……快……走開!」他身子晃了晃,單膝點地,說出這最後一句,牙齒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剋制不住心頭的殺意。

女孩跳下牆頭,湊了過來:「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里屠蘇的額頭,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雙盛滿血與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變了一個人,緩緩起身,拔劍。黑氣彷彿藤蔓滋生,籠罩了他周身。

「別這麼生氣啊,又沒說不還你……」女孩話猶未盡,劍氣已霹靂般刺至。

女孩震驚中腰肢頓挫,劍氣堪堪擦著鼻尖掠過。

百里屠蘇已然被煞氣控制,劍勢和步伐都凌亂不堪,劍上噬人的凶氣卻寸寸生長,每一擊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驚且憂,一邊躲閃一邊問道:「我……我沒有敵意……你怎麼了?」

然而百里屠蘇已無法喚醒。

女孩被凌厲的劍氣逼到了牆邊,已經沒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擋。焚寂和百里屠蘇的劍交擊,撞出黑紅色的光焰,籠罩百里屠蘇的煞氣越發熾烈。

「淫賊!你醒醒啊……我打不過你……我錯了還不行嗎……」女孩覺察到劍的異狀,不敢再格擋,只能不斷跳躍閃躲。

兩人錯肩閃過,百里屠蘇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殺,劍上煞氣和空氣交割發出刺耳的嘶嘶聲。女孩只能憑直覺揮劍回挑,劍身相擊,火花濺落如夜中煙火,雙劍長吟如龍經天。

女孩再難支撐,跌坐在地。百里屠蘇回身挺劍直指,女孩再也無力抵擋,閉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裡輕聲說,「我還沒有……找到你啊。」

原來所謂死亡,就是這麼……簡單。

劍鋒臨體的瞬間,纏繞在百里屠蘇身上的煞氣猛地收縮,如千萬妖魔正從地獄撲出,卻忽然被極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沒死……那就……好……」百里屠蘇喃喃地說,不似自己的聲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長劍脫手,如銀蛇般彈跳開。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蘇的手臂,試他的脈搏。

「這個人……」她脫口而出,驚訝地看著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雙眼中,湧起隱隱的憂慮。

百里屠蘇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也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對著幽谷深潭撫琴,水中霧氣蒸騰,霧氣中龍影閃滅。

他奏春風徐來之曲、夏日籬蔭之曲、秋山楓葉之曲、冬雪綿綿之曲,霧氣中龍影翻轉,以長吟相和。風吹起他的廣袖長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沒有學過彈琴,可這一刻指尖琴音流轉,已渾然忘我。

多年來體內一股煞氣一直伴著他,靠斷劍焚寂來鎮壓,而焚寂本是凶物,他這從裡向外寸裂的身軀就靠著煞與魔相持,以守內心一絲清明。折磨反覆,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盡頭。

偏偏這一次,琴聲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圍,無法降伏的煞氣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記憶中罕見的一個好覺,嘴角含著一絲笑。

百里屠蘇睜開眼睛,眼前是陌生的烏木房間。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房間隨波晃動,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奪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側,睡得很安穩。

她的額發輕輕柔柔地垂下,雖然睡著,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仍緊握著他的手。兩人交握之處,藍光盈盈,有真氣流轉之象——她,是在給自己傳功治療。

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人握過他的手。

百里屠蘇望著對方,愣了半晌,之後僵硬地將手抽離。

女孩被他的動作驚動,揉著眼睛起身,見百里屠蘇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這是何處?」他的語氣有些警惕。

「你不記得了?」女孩歪著頭看他,「之前我們打了一架,明明你贏了,卻忽然昏倒。我背著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邊,船上的人說認識你,我就帶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嘯一聲,似是附和女孩的話。

「你可好些了?」女孩關切地問。

百里屠蘇調整了一下呼吸,體內真氣流轉自如,不但沒有受傷,之前被煞氣折磨的種種痛楚反倒被安撫了,這個朔月之日,變得不那麼難熬。

「是你助我壓制體內煞氣?」

女孩眨了眨眼:「煞氣?我不太明白……你殺氣倒是挺重的呢。只是見你很痛苦的樣子,也不知道是生病還是受傷了,就想試試看把真氣渡給你。有用嗎?」

百里屠蘇已覺察到此女言語處事不似常人,不斷給他帶來更多迷惑,他靜靜感受著體內的真氣流轉,沉思不語。

女孩指指放在一邊的焚寂:「這把劍還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會那麼生氣……」

百里屠蘇接過焚寂,收回劍囊縛好:「並非生氣,只是此劍不敢交於他人之手,姑娘見諒。」

「你能告訴我關於這把劍的事情嗎?」女孩興緻勃勃地問。

百里屠蘇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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