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圍或困頓 第六節 祖墳著火了

崇禎八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鳳陽城那叫一個熱鬧。

農民軍靜悄悄地進城了。

一個時辰之後,朱元璋的祖墳著火了,朱元璋親筆題寫的皇覺寺碑也被燒了。

往事如煙,真的是往事如煙。一瞬間的事,一個皇族的發祥地灰飛煙滅。

誰幹的?

張獻忠乾的。

張獻忠覺得,破舊立新,破舊是為了立新。

他掏出一面旗幟,找出一根木杆往上面一套,於是一面飄揚著「古元真龍皇帝」六個字的小旗被插到已經燒得奄奄一息的朱元璋祖墳上。

這六個字是張獻忠自己寫的。寫得不好,因為他文化程度不高。他手下的師爺想要代勞,卻被他睜得比牛卵還大的雙眼逼退了:字寫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誰來寫。

張獻忠其實很少能講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他這次之所以能講出來,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完全可以取代朱元璋。朱元璋從放牛娃到和尚,從和尚到皇帝的經歷告訴他,野百合有春天,草根也會成為金稻草——只要時機成熟。

三天以後,張獻忠率部離開鳳陽城南下攻打廬州去了。成熟的時機是慢慢打出來的,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崇禎知道祖墳被毀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因為從巡撫到巡按都明白,這可是天大的事。打人莫打臉,毀人家的東西也千萬別毀其祖墳。「流匪」可惡!實在太可惡了!但是,在皇上眼裡,他們就不可惡嗎?堂堂大明的祖墳都看不住,還當個什麼鳥官活個什麼鳥勁?!

所以鳳陽巡撫楊一鵬、巡按吳振纓剛開始幾乎是本能地選擇逃避現實。皇家祖墳被毀了嗎?沒有!只要皇上看不見那就沒有。

的確,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就看你是不是睜大雙眼去看它了。皇上日理萬機,要看的地方實在太多,那個遙遠的祖先的墳墓,他根本想不起來去看它。

但是,萬一有一天他老人家想起來要看它呢,特別是每到忌日,他要來祭拜呢?又或者現在就有好事者將這個消息報告給皇上呢?唉,看來瞞是瞞不下去的,遲遲早早,皇上是要知道這個噩耗的。

其實,皇上的噩耗也就是他們的噩耗。

說實在的,古今中外沒有一個皇帝可以忍受如此的奇恥大辱。

他一定會發泄,一定會拿這兩個可憐蟲發泄。雖然從邏輯關係上他應該拿張獻忠發泄,但皇上一時半會又抓不到張獻忠——所以,他們就成了張的替罪羊,被皇上給發泄了。

這是一種歷史的替罪羊,必定要歷史地落在他們身上,躲是躲不過去的。

就這樣,鳳陽巡撫楊一鵬、巡按吳振纓在經過長時間考慮之後,懷著兩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飼虎之心向崇禎報告了其鳳陽祖墳被毀的消息。沒有出任何意外,這兩個歷史的替罪羊被崇禎給抓起來了。

歷史一般來說是不會有意外的。

但是,在崇禎的心目中,楊一鵬、吳振纓的命運歸宿實在是太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這樣的時刻,祖墳為什麼會被毀?

這是崇禎八年的春天,一個焦頭爛額的春天,一個火燒眉毛的春天。一個統治中國近三百年的天下第一大姓人家的祖墳被毀,老天究竟會給這個勵精圖治、雙眼通紅、鬱鬱寡歡、神情略帶一絲神經質的中國皇帝以什麼暗示呢?這是此時此刻崇禎最想知道的事。

崇禎心想:也許我真的沒有出息。也許一直以來,孜孜以求的東西沒有得到,但是最珍貴的東西卻已悄然失去。在一路的尋尋覓覓中,曾經總是以為風景就在前方不遠處,可那錦繡花叢中,銷然斷魂處,是否隱藏著一個王朝的大限,隱藏著上天對一個男人萬丈雄心的嘲笑和顛覆呢?天知道。

崇禎感慨: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夢中註定,所有的謎底都隱藏在沿路的風景中。在夢中,崇禎分明看見一個男人費盡心機地一路尋找,尋找那些命運的玄機,王朝的密碼。可一切都是凶兆,一切都是下下籤。他以為下一個會更好,而遠方的風景看上去又著實迷人,他就一路這麼找過去——直到火光驟起,他才駭然起身,茫然四顧,卻只見四野蒼茫,百鬼猙獰。他又驚又懼,進退兩難,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許我真的沒有出息。也許……夢醒時分,崇禎不由得潸然淚下。

祖墳被毀,不僅崇禎難過,崇禎的老師、少詹事文震孟也難過。他洋洋洒洒寫了一篇文章,叫《皇陵震動疏》,直言不諱地分析了社會治亂之源,認為當今社會黨爭烈,腐敗興,邊事壞,軍紀崩,是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國內國外矛盾最激烈的時期,皇上真是生不逢時。但是生不逢時才能有所作為,皇上應赫然一怒以安天下,發哀痛之詔,明罪己之懷,按失事之誅,正誤國之罪,行撫綏之實。先收人心以遏寇盜,徐議浚財之源,盡斥患得患失之鄙夫,群策群力,國事庶幾有救。

崇禎看了《皇陵震動疏》,覺得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就狠狠地獎賞了文老師,並決定按他所說的幾條去做:

―、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崇禎赫然一怒下令處死楊一鵬。吳振纓原來也打算處死的,可是他哭得實在可憐,考慮了一下,就改為流放邊境去充軍,也算是重處了。

二、發哀痛之詔,明罪己之懷。崇禎再一次寫下《罪己詔》,自己承擔了祖墳被毀的全部責任,並表示要和大明官兵同甘共苦,共赴國難。為了表達真正的「罪己」,崇禎此後搬到武英殿去住了——武英殿冬冷夏熱,通風不涼,原本是不適宜一個皇帝居住的。可崇禎毅然就住了進去,這確實不是一般的皇帝能夠做到的。同時他還每天吃素,不聽靡靡之音,不穿華美的衣服,表達自己心中虔誠的懺悔。

三、行撫綏之實。祖墳被毀就要著手立刻重建。這重建應該不是恢複性的而是創造性髙規格的,大明再窮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了。要說面子工程,這才是真正的面子工程——大明第一面子工程。在這方面,崇禎動了不少腦筋。他親自下令給戶部和兵部,要配備重兵守衛祖墳;要在鳳陽建城牆,阻擋「流匪」再度進入祖墳所在地;同時為了表達自己的悔意和誠意,崇禎還從他個人伙食費中節省出一萬五千兩銀子,同時動員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們也掏出貼己錢來用於重建祖墳。

祖墳終於重建完畢,看上去是那麼的金碧輝煌、牢不可破。崇禎心裡的負罪感減輕了不少。但是,幾十萬「流匪」呆在河南不走,終究是心腹之患。所以說到底,祖墳還是不安全的。

為了大明祖墳的長治久安,同時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長治久安,完全、徹底地剿滅「流匪」是當前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當然,這個工作也不能全靠洪承疇一個人去做,得另外找一個人,崇禎將這個人鎖定為盧象升。盧象升當時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湖廣兼提督軍務,崇禎就將他提拔為五省總理。這樣,洪承疇是五省總督,盧象升是五省總理,一個督剿西北,一個督剿東南,崇禎認為這樣南北夾擊,蕩平「流匪」應該是指日可待。

當然了,在崇禎的內心深處,這樣安排還是有他的小九九的:南北夾擊也就是南北制衡。南北制衡了,就可以有效防止總督或總理一權獨大。明說了吧,五省總督和五省總理的聯合用兵權要收歸中央。這樣,朝廷就可以隨時掌握兩人的軍事動靜,集管理、決策、監督於一身——多好!既發揮了他們的軍事才幹,又防止可能產生的種種隱患,崇禎忍不住為自己天才的設想和制度安排而拍案叫絕。

說到底,領導的最高藝術就是安全地用人。

這世界上的人才多是雙刃劍,髙明的領導總能小心地握住劍柄,防止它反彈傷著自身。

崇禎自認為就是那高明的領導。他同時手握兩把雙刃劍,決計要舞出這人世間最美的劍花。

但是這兩把劍看上去卻有些蔫。洪承疇上疏說,現在剿匪有四難:一是剿殺之難:這要放在以前吧,是匪逃我追,可現在呢,是匪追我逃;二是追逐之難:好不容易碰上一次我們追擊「流匪」的,可「流匪」們很快都騎著馬跑了。現在我大明是騎兵三成步兵七成,騎兵少步兵多,你說怎麼追?三是時日之難:「流匪」們大多是山民出身,見勢不妙就跑到山裡躲起來,一有機會就又從山裡跑出來騷擾我軍,真是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啊;四是兵力之難。現在「流匪」有幾十萬人,可我手頭真正到位的也就四萬多人,這仗真是沒法打了。

洪承疇唉聲嘆氣,盧象升也嘆氣唉聲。他跟皇上抱怨說,現在這「流匪」的人數是大大超過官兵,整個河南都被控制了,這哪是「流匪」啊,簡直是大部隊啊,而我們的官兵四處游擊,有機會就打,打不過就跑,我們才是「流匪」啊!至於皇上看得起我,對我委以重任,我是很感動的。可感動之餘,這心裡也是羞愧莫名。為什麼,因為我難以擔此重任啊。我和洪承疇洪大人比,見識不及十分之五,才力不及他的十分之四,精神不及他的他的十分之二,所以皇上啊,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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