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圍或困頓 第二節 把撫局玩大

毫無疑問,楊鶴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崇禎的信任。

楊鶴感動了:皇上這是在頂著壓力支持我啊……多少人要看我撫局失敗的笑話。事實上我不可能失敗也失敗不起——皇上現在和我綁在一起了:撫局成功,這是皇上仁政的成功;撫局失敗,那是皇上有眼無珠,再次用錯人!

皇上曾經很多次有眼無珠,很多次用錯人,但這一回,他必須要絕對正確。

這事關我大明天子的體面與尊嚴問題。皇上再也輸不起了。

楊鶴髮狠:要玩回大的,一定要玩回大的。

那麼,怎樣把撫局玩大呢?

楊鶴把目光放在了神一魁身上。

神一魁,陝西最具戰鬥力的義軍領袖。他的哥哥神一元曾經連克寧塞、新安、保安等地,後被定邊副將張應昌擊斃。

這樣一個和大明官兵不共戴天的人,如果能率部受撫,主動化匪為民,那將是怎樣的人間奇蹟?

楊鶴決定要實現這樣一個振聾發聵、天才般的政治設想——唯有如此,百官們才會相信主撫決策的英明偉大與正確;唯有如此,皇上的體面與尊嚴才會得到最大程度的維護。

但是,這確實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神一魁憑什麼受撫?他有病啊?!

神一魁沒病,他開始率部進攻,先攻下了合水縣,俘虜了合水知縣蔣應昌,然後包圍慶陽府城。

楊鶴趕來了,帶著曾經擊斃他哥哥神一元的定邊副將張應昌趕來了,並很快對神一魁所部形成了合圍之勢。

神一魁突然發現,自己所謂的最具戰鬥力云云,原來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那就戰鬥到最後時刻吧!

楊鶴突然停止進攻,並對他發出了撫令:化匪為民,必有優待。

我神一魁憑什麼受撫呢?我有病啊?!

一場交易沒有完成。

但楊鶴是執意要讓交易完成。擊斃神一魁是容易的,一如擊斃他哥哥神一元。但那是剿,而不是撫。楊鶴現在太需要一場撫的勝利,而不是剿的勝利。為了求得神一魁受撫,楊鶴竟出險招:面對全副武裝的神一魁所部,楊鶴洞開城門,以示青天白日化干戈為玉帛的誠意。神一魁大喜?命令部下趁機攻進去,部下卻放下了武器——如果造反的目的是耕者有其田,那麼現在目的達到了,為什麼還要造反呢?

手段和目的是不可以混淆的。

神一魁喟然長嘆,率部受撫。也許他的手段和目的另有隱情,但是在這混亂時刻,誰會有興趣去探究呢?

神一魁的喟然長嘆在楊鶴聽來卻像仙樂一般美妙——撫的勝利不期而至,皇上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而他則要好好總結中國儒家政治的一個經典個案——《論神一魁受撫對崇禎朝穩定的正面意義及仁政愛人的經濟成本分析》。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歸田,楊鶴卻發現麻煩大了。

要買耕牛、種子就得花錢,皇上給的十萬兩銀子早就用光了,可神一魁這邊少說還得要兩萬兩。沒錢,怎麼辦?只能打報告了。

報告是打上去了,崇禎除了對楊鶴能擺平神一魁表示髙度讚賞外,並沒有撥錢下來。崇禎為什麼不撥錢,沒有給出任何理由。

皇上做事是不需要給理由的。

問題再大,對皇上來說,都不是問題——那是你楊鶴的問題。你楊鶴既然能擺平神一魁,那就要擺平到底。

要錢沒有,要政策,已經給你政策了。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卻不能歸田,楊鶴想了個法子,建議他們編入官軍隊伍,但是這個建議卻被神一魁否了。神一魁說,現在的官軍吃都吃不飽,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我們只要田、要耕牛、要種子,但楊鶴哪有這些啊?他無言以對,一拖了之。

楊鶴可以拖,根據楊鶴命令負責安置神一魁部眾的延綏巡撫洪承疇,卻被搞得苦不堪言。神一魁不斷地威脅他,還默許手下騷擾延綏地區的百姓,與民謀食。洪承疇出面制止,神一魁就向他要田、要耕牛、要種子。洪承疇被嚇得不敢制止了。

局勢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嚴重。一些先前已投降的義軍見解甲歸田不能,就選擇重新反叛。楊鶴只得再次征剿。但這哪裡剿得完啊?火勢已經起來了,這是漫山遍野的大火啊,楊鶴就像一個孤獨的消防隊員,徒勞地在這遍地野火中來回奔波,試圖滅火。但是火未滅,楊鶴卻駭然發現自己引火上身。這是歷史的野火,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地點,是註定要燒到他身上的。楊鶴將求援的目光投向皇上,卻發現皇上在千里之外默不作聲,視而不見。

楊鶴的一顆心冷了。蒼天啊,這大明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承認我滅不了火,我無能行了吧,那我引咎辭職還不成嗎?!楊鶴向崇禎寫了辭職信,並推薦洪承疇接他的位置。

崇禎笑了,在接到楊鶴的辭職信之後笑了。

冷笑。

崇禎知道楊鶴心裡有氣,埋怨他坐視不管:楊鶴這是向我撒氣啊!你楊鶴心裡有氣可以撒,但是我崇禎呢?我崇禎一肚子的苦一肚子的難向誰去說?心裡的氣向誰去撒?!

我默不作聲,視而不見?你當我是昏君啊?這江山是我崇禎的,江山不穩,我比誰都著急,只是……只是我真的不能給錢啊!

在這個世界上,給錢是一門大學問啊,特別是對一個國家來講,如何分配錢財,那學問大了去了。給誰,不給誰;給多,給少;今年給,明年給;當面給,背後給;笑著給,罵著給;先給這個部門,還是先給那個部門;胸有成竹地給,押寶式地給;不求回報地給,意味深長地給;錦上添花地給,雪中送炭地給……這裡面都暗藏機鋒。一個國家要穩定,要團結,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這個國家的統治者給錢水平的高低。

治大國如烹小鮮。

治大國就是給鈔票!我崇禎要是把鈔票笑著不求回報地雪中送炭地押寶式地給你楊鶴,那你楊鶴還會給我撂挑子嗎?不會啊……

但是——但是我不能給,我可以支持你的主撫行為,不過這主撫要是與金錢發生太多關係,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了。上次給你的十萬兩銀子就已經暗藏機鋒。兵部的人公開嚷嚷要一視同仁,要我崇禎儘快清欠兵餉,可我能儘快清欠兵餉嗎?不可能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再給你錢了。這個國家,到處在虎視眈眈,到處在張開血盆大口。你難,我比你更難啊!

所以,你楊鶴不能辭職,就像我崇禎不能辭職一樣,只要坐上這個位置,不管屁股底下多麼不得勁,也要堅持坐下去、坐到底。

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堅持就是勝利。

楊鶴病了,真的病了。

自從皇上拒絕他辭職以來,楊鶴就覺得他的人生就是一場苦旅。而一些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官員則繼續彈劾他主撫不主剿,使局面難以收拾。事實上,現在局面也確實難以收拾了。要錢錢沒有,要兵兵卻餓著肚子,而「流匪」卻撫而復叛,其勢日益坐大——楊鶴真的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了。

楊鶴吃不下飯,感覺胸中有塊壘,堵在那裡上下不能,看來自己是真的病了。

一個人壓力過大,那是肯定要生病的。

何止是病,還要死人呢。一個駱駝,在壓力最大的時候,死於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楊鶴感覺自己離那頭可憐的駱駝不遠了,他再次給皇上寫辭職信,講了自己的處境和身體之後,他認為於公於私,自己都不適合再呆在陝西三邊總督的位置上了。鑒於現在形勢緊迫,無人敢接任這個位置,楊鶴因此推薦自己的兒子——時任山海關內道右參政的楊嗣昌來替自己為朝廷效忠。

但是,崇禎還是拒絕了楊鶴的請求。

堅持就是勝利,堅持就是勝利啊。

逃避,以任何形式的逃避,都是不被允許的。子承父位?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想都不用想。

就在崇禎堅定地要楊鶴堅持就是勝利之時,一件事情的走向徹底改變了兩人的膠著狀態。

神一魁反了。他帶兵北上,攻佔了軍事重鎮寧塞。

神一魁的撫而復反所產生的後果是極其嚴重的。因為他撕下了楊鶴撫局的最後一層遮羞布,給了大明廣大的主剿派向主撫派興師問罪提供了很好的口實。但是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最嚴重的後果是它再一次證明崇禎又看走了眼,用了一個貌似有才的人去主持陝西大局,結果誤國誤君。

崇禎當然不承認自己看走了眼。接到神一魁復叛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楊鶴這小子在消極怠工啊,為了調回北京竟然拿國家的安危來跟我做交易——怎麼就看不住神一魁呢?就不會做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嗎?難道這個世界上,離開了錢就寸步難行?再者說了,真要給錢你楊鶴也別那麼死心眼啊。比如說一萬兩銀子,你給神一魁手下的部隊,那自然不夠;可要偷偷地給神一魁個人呢?那就把他拉過來了嘛!他手下的部 隊要反沒關係,只要神一魁不反,那就成不了事!所以,還是楊鶴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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