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反腐先鋒的一地雞毛 第二節 潛制度比制度更厲害

中國的漢字是很有講究的。

幾個方塊字,孤立起來看,沒多少意義。可要聯繫在一起,那就意味無窮了。

前後左右,里外上下,總有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比如「天災人禍」四個字。

表面上看,天災在前,人禍在後。但實際上,有時候天災就是人禍,人禍就是天災。

而更多的時候,人禍站在了天災前面。

這次祈雨是這樣。

大明朝四處蔓延的官場腐敗則更是如此。

一個叫韓一良的人怎麼也想不到,他寫的一封普普通通的奏疏竟會掀開皇上的反腐風暴;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後來會不幸捲入其中,成為這場反腐風暴的犧牲品。

韓一良是戶科給事中,反腐敗的事本來不歸他管。說實話他也不想管,只是因為崇禎說過的一句話讓他有話要說。崇禎說要把大明的官做好,一定要做到「武將不惜命,文官不愛錢」。崇禎說這話的意思——大明的官太愛錢了。

韓一良聽了,心裡暗暗覺得皇上過於天真,不了解大明官場的潛規則。不是大明的官太愛錢了,而是因為做了大明的官之後,一個原本不愛錢的人也不得不愛錢了——他如果不愛錢,不想辦法摟錢,他就無法在大明官場生存下去。

韓一良給崇禎算了一筆細賬:在大明,每個官位都是明碼標價的。一個總督巡撫的職位,要五六千兩銀子;一個道台知府的美缺,要二三千兩銀子;而下面州縣衙門的大小官位,也都各有定價;甚至於舉人監生等,也要賄賂成交。還有京官中的科道館選,都是要一手交錢,一手交(官)帽的。現在大家都說縣官是行賄之首,都說現在大明官場貪污成風首先在於州縣官不廉潔,其實州縣官也是有苦說不出啊。朝廷給的工資本來就不高,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錢啊。頂頭上司巡按推薦要推薦費,官員過境要接待費,任職期滿進京述職那花銷就更大了,沒有三四千兩銀子這官就別想再當下去。在這樣的官場生態鏈上,指望州縣官廉潔那是不現實的。州縣官如果不廉潔了,腐敗也就遍地叢生了。

韓一良還以自己兩個月內推掉五百兩官場交際費為例,說明腐敗已經到了如何觸目驚心的地步。

崇禎看了這道奏疏,就像看到了另外一個真實的大明帝國。人人以錢相見,個個血口獠牙。

必須要下痛手!

崇禎咬牙切齒。

必須要提拔韓一良,讓他成為大明官場的反腐急先鋒。

一夜之間,韓一良被任命為右僉都御史。韓一良明白,皇上這是叫他衝鋒陷陣呢。

但是他真的沒準備好。說實話,他也就是個幫閑的角色,義憤填膺狀說一些政局的時弊,他還是願意開這個口,但要他拿起斧頭,拼上身家性命為大明殺出一條血路來,他是沒這個勇氣的。

因為這要付出代價。

沉重的代價。

韓一良所面對的官場腐敗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潛規則。

規則就是制度,潛規則就是潛制度。

潛制度比制度更厲害。制度可以不執行,潛制度必須執行。這是一種遊戲規則,入局者生,出局者死。潛制度是國家機器之一種,更是一種零和遊戲。

韓一良的麻煩很快就來了。

麻煩來自吏部,因為他觸碰到了吏部的根本利益。

什麼意思?在皇上面前說大明官吏個個都是蛀蟲,這不是在打吏部 的耳光嗎?吏部尚書陰著臉叫韓一良舉例說明。舉出例子來,吏部再從嚴從重從快懲治,殺雞給猴看,殺一儆百,只有這樣做,大明官場才能政通人和。

韓一良心裡叫苦不迭。這不是把我送到火上去烤嗎?我就不相信,堂堂吏部會掌握不了幾個貪官的線索,叫我一個新晉御史舉例說明,我……我以後還怎麼在大明官場混?韓一良正想找崇禎訴苦,沒想到崇禎也有此意。他想藉助韓一良的「銳氣」重整大明官風。崇禎知道,靠吏部那幾個老油條去反腐敗,腐敗只能是越反越多。

韓一良半天不說話。

崇禎:怎麼?有本事上疏?沒本事揭發人?就這麼當御史?

韓一良忙趴在地上,懇求皇上收回成命。

崇禎眯著眼:你是說我用你用錯了?我腦子不好?

韓一良嚇得小便失禁,忙說自己腦子不好,是豬腦子。

崇禎失望了,他輕嘆一口氣:你不是豬腦子,你啊……比我聰明……是狐狸腦子。

韓一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痛苦地意識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他媽的是人間至理,無為才能無不為。說來說去,還是自己沒修鍊到家,干出狗拿耗子的傻事來。

崇禎還是不依不饒:說吧,指名道姓地說,誰是腐敗分子?

韓一良想了一下,找了個借口:皇上啊,關於納賄一事,我的奏疏上已經寫了「風聞」一詞,誰是腐敗分子我真不知道。

崇禎發火了:我看你長得就像腐敗分子!你不知道誰是腐敗分子敢跟我說大明官場腐敗遍地叢生?別狡辯了,五天之內,要麼你把名單報上來;要麼你去刑部自首,爭取寬大處理。

其實用不了五天,三天之後韓一良就把名單報上來了。韓一良尖銳地向崇禎指出有四種人是腐敗的高危分子:有曾經參劾下部處分尚待報告者;有物望不歸竊擁重權者;有資俸不及驟入要地者;有鑽謀陪推營求內點者。崇禎看著韓一良所點的這四種人,覺得他真是太有才了,把大明人都知道的事一一告訴他這個天子,但是——誰是腐敗分子呢?似乎什麼都說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說。這就是韓一良的為官之道!這就是大明的新晉御史!崇禎恨不得捏住韓一良的要害部位,讓他能真誠地、發自內心地發出自己真正的聲音。崇禎把名單扔回給韓一良,伸出兩個手指頭,不想再說一句話。

韓一良明白自己還有兩天時間,韓一良更明白崇禎對自己的輕蔑。看來不拿出實實在在的名單是不行了。韓一良咬咬牙,寫下幾個重臣的名字:周應秋、閻鳴泰、張翼明等,上報崇禎。

但這一回,崇禎對韓一良是徹底失望了。

見過圓滑的,沒見過如此圓滑的。

周應秋、閻鳴泰、張翼明是何許人也,都是天啟年間的腐敗分子。雖說往事並不如煙,但我崇禎壓根就沒想讓你話說從頭。

你韓一良就不能給我找兩個當下的腐敗分子嗎?就沒有一點直面現實的勇氣嗎?

崇禎恨自己有眼無珠,恨韓一良全身上下該硬的地方不硬、不該硬的地方亂硬。這不,韓一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跟他崇禎叫板了。韓一良說:皇上叫我點出腐敗分子的名,這是皇上的獨斷呢,還是閣臣的票擬?我估計啊,肯定是吏部某些人要我做壞人,欲除我而後快。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韓一良如此硬氣的話讓整個大明官場鴉雀無聲。

崇禎看向韓一良的眼神像霧像雨又像風。

更像雪。

但是崇禎不說話,他只是冷冷地看向韓一良。

崇禎很受傷。

一般來講,帝王都很容易受傷。但崇禎尤甚。

因為他常常看走眼。

袁崇煥他看走眼了。

現在這韓一良他又看走了眼。

崇禎把韓一良的前疏拿出來反覆地看——他想找到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儘管已經過去了十多天,韓一良的奏疏依然閃耀著質樸、激情、正義以及催人淚下的光芒。崇禎在看的過程中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一切都是那麼的無懈可擊、水到渠成,令人心潮起伏,思緒萬千,這份奏疏將註定把韓一良送到御史的位置上。可為什麼跪在眼前的韓一良如此沒有御史氣質呢?

崇禎一聲嘆息。也就在這聲嘆息背後,崇禎有了驚人的發現——他看到韓一良的奏疏上有這樣一段話:臣素不愛錢,而錢自至。據臣兩月內,辭卻書帕已五百餘金。以臣絕無交際之人,而有此金,他可知矣。

「辭卻書帕已五百餘金」?誰給你五百餘金?腐敗分子不是呼之欲出了嗎?為什麼你還遮遮掩掩,不肯說出腐敗分子姓甚名誰?你說辭就辭啦?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麼貓膩?

崇禎步步追問,韓一良閃爍其詞,說到底還是不願招出誰是腐敗分子,免得授人以柄。但是崇禎的好奇心越來越重,疑心也越來越重,御史韓一良已經是答非所問,汗流浹背了。從歷史的現場望過去,崇禎興緻勃勃,韓一良滿臉絕望,構成了一幅生動的晚明君臣問答圖。

崇禎悲涼地道:我這個皇帝,是越當越昏庸了,竟然將韓一良這個鼠輩提為御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崇禎眼睛瞎了,難道你們滿朝文武也是睜眼瞎嗎?!

崇禎說出如此重話,可見心裡那是由衷地懺悔。大明官員呼啦啦跪倒一片,一個個泣不成聲:皇上……

崇禎悲憤地:或者,你們一個個都清醒得很,明知韓一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提醒我,只想著看我的笑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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