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運 第三節 人生需要面對面的溝通

有些人的命運註定是充滿戲劇性的。

比如毛文龍。

這個清秀的杭州人曾經潦倒不堪。但他不明白,同樣都是人,為什麼命運竟迥然不同?命運是什麼?人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嗎?

他開始鑽研麻衣相術,想搞懂自己的命運有沒有柳暗花明的可能。但是一切都曖昧難言。直到二十年後,當他成為遼東巡撫王化貞的標下游擊之時,他才恍然明白,行走改變命運,而時勢註定會造英雄。他在刀鋒上遊走,很快有了自己的根據地——鴨綠江口近海的皮島。在明朝與後金對抗的格局中,這是個很有價值的小島。1623年,毛文龍率部一舉攻下了遼東要地金州,儼然成坐大之勢。真是刀把子裡面出政權,雖然毛文龍的所作所為很有游擊的習氣,且未經朝廷的允許,但朝廷還是對他優待有加,提升他為左都督掛將軍印,賜尚方寶劍,並認可他設鎮皮島。

唉,有什麼辦法呢?皮島和金州的戰略地位太重要了。當時的兵部對毛文龍的作用有一個判斷:毛文龍滅奴(指努爾哈赤)不足,牽奴則有餘。也就是說毛文龍在海外可以牽制努爾哈赤的軍隊。不承認他甚至不優待他肯定不行:他今天可以牽制努爾哈赤的軍隊,明天一翻臉也可以引進努爾哈赤的軍隊。

正是因為這一點,朝廷幾十名官員上疏彈劾毛文龍,說他暗藏狼子野心,建議皇上對毛文龍加強管理。怎麼管理?沒有明說。崇禎氣得直哼哼:都他媽的以為我是上帝呢,把問題推給我解決。我解決得了嗎?這事問袁崇煥去,他有臨機專斷權。

袁崇煥也是一直沒好心情。

靠著崇禎給的區區三十萬兩銀子,他好不容易把呼之欲出的兵變彈壓下去。一口氣還沒喘過來呢,那邊毛文龍又開口要兵餉了,而且一開口就要按十萬的兵來發兵餉。你有十萬的兵我怎麼不知道,袁崇煥覺得毛文龍要得太多了。

你的是你的,我的不是你的。我答應給你的是你的,我沒有給你的,你不能搶。戶部也覺得毛文龍要得太多了,於是戶部員外郎黃中色被授權專理東江餉務,上島核實毛文龍到底有多少兵。結果統計數據出來是東江共有兵員三萬六千名。毛文龍上疏大呼冤枉,說黃中色只統計了一個島的數據而沒有統計各島兵員數據,何況「遼民避難,屯聚海島,荷鋤是民,受甲即兵」,誰分辨得出來啊。我說按十萬的兵來發兵餉那真是替朝廷考慮,望皇上明察。

崇禎懶得去察,只把這一切煩心事交給袁崇煥去處理。

袁崇煥沒有見過毛文龍的面。他只是覺得毛文龍這個人,很沒有大局觀。皇上剛掏出三十萬兩銀子來,你就乘勝追擊,你以為這是打仗啊?還有,做人不能居功自傲。你毛文龍曾經牽制了努爾哈赤,我還打敗了努爾哈赤呢!我落什麼好了?

當然,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問題的關鍵在於,你太不把我袁崇煥放在眼裡了。一點屁大的事就越級打小報告,什麼人品啊?

事實上也難怪袁崇煥會想不通。他是遼東戰事的最高指揮官,以欽差大臣出鎮行邊督師,毛文龍毫無疑問應該是他的部下,理應受他節制。但是現在毛文龍的所作所為太讓他失望了。

必須鉗制毛文龍,否則其他各邊防部隊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毛文龍不守規矩,大明軍隊統帥的權威、整個部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都成問題。袁崇煥決定痛下殺手,宣布海禁:以皮島為圓心,方圓兩百里為半徑,嚴禁海上貿易。袁崇煥的這一舉措可以說一夜之間切斷了毛文龍的糧餉裝備供給渠道,整個部隊的生存頓成問題。

毛文龍這邊兵餉還沒到手,那邊又被袁崇煥卡住了喉嚨,真是苦不堪言。毛文龍明白,袁崇煥太知道他的七寸所在了。原來毛文龍為了廣開財源,不僅在島上經商,還與日本、朝鮮、暹羅進行海上貿易,每月可收入白銀十萬兩,以貼補軍用。袁崇煥一宣布海禁,毛文龍顆粒無收。

致命的十萬兩!袁崇煥這是攔喉切我一刀啊……

毛文龍彷彿又回到了江南那鑽研麻衣相術的時代,他必須重新搞懂自己的命運有沒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很快,毛文龍出招了。但很可惜,他這次出了誤招。

他沒有選擇與袁崇煥直接溝通,而是再次上疏崇禎,傾訴心中的委屈與不滿。他甚至說了這樣的話:實在是文臣誤國,而非臣誤國;諸臣獨計除臣,不計除奴,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

崇禎看了毛文龍的奏疏,一方面煩這個人為什麼老是打小報告,另一方面也對袁崇煥出手的狠辣感到震驚。這完全是後金的干法啊,自己的軍隊封鎖自己的軍隊,他袁崇煥想幹什麼?造反?不太可能。可如果不是造反,袁崇煥走這一招狠棋那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後金趁勢攻過來怎麼辦?現在這情勢要不要我老人家出來調停一下?可我要是插手了這件事,袁崇煥會不會說我太小氣,老是不放權給他?唉,毛文龍的兵餉還指望袁崇煥去解決呢,朝廷是再也拿不出錢來了。

崇禎選擇了將毛文龍的奏疏快遞給袁崇煥的做法,他在上面未置一詞。他希望袁崇煥有個聰明的處理方法。但是,崇禎沒想到他的這一做法竟很微妙地改變了毛文龍的命運;而毛文龍可能到死都不會明白,他的命運在袁崇煥打開他寫的奏疏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了。

其實,袁崇煥一直沒有想過要置毛文龍於死地。

他只是在等毛文龍給他一個說明,或者說是一個姿態。

他宣布海禁,只是想促成毛文龍與他的一次面對面的溝通。

人生需要面對面的溝通。

遼東戰局需要面對面的溝通。

大明王朝需要面對面的溝通。

這是對他人負責,更是對自己負責。

因為溝通的結果無非是兩個:冰釋前嫌或一拍兩散。

袁崇煥要認清毛文龍是敵是友。

但是,他沒想到毛文龍不是敵也不是友,而是一一小人。

眼前的奏疏有兩句話刺痛了他: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

袁崇煥覺得毛文龍誤解了他。

誤解了不要緊,可以坐下來談。

但你談都不談,直接將自己的成見報告給皇上——究竟誰「操戈矛於同室」?

所以,毛文龍的人品絕對有問題。

一個人品有問題的人,竟長期佔據大明朝的咽喉地帶,擁兵自重,我行我素,這是國之禍患啊!

毛文龍必須離開皮島「島主」的位置。

這是遼東戰局的需要,更是大明王朝的需要。

但是,怎麼離開是一個問題,一個相當相當棘手的問題。

毛文龍在皮島經營多年,手下的兵都是他帶出來的。

可以說毛文龍在大明王朝建立了一支史無前例的「毛家軍」——手下將領為了表達對他的忠心,都改姓毛了。

要毛文龍離開皮島,就等於要十萬「毛家軍」離開皮島。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如果一旦火拚,笑到最後的一定是皇太極。

袁崇煥嘆一口氣:養虎為患,這虎現在大得是無法收拾了。

那皇上是什麼態度呢?袁崇煥摩挲著奏疏,體味著崇禎的心境。

本來是上奏給他的奏疏,他卻不著一字地轉給我,什麼意思?

是婉轉地批評我?還是讓我——相機行事?

批評我不太可能,皇上想必也不願毛文龍坐大。十萬「毛家軍」都不姓朱了,擱哪位皇帝頭上心裡都要咯噔一下。那麼皇上是暗示我除去毛文龍?皇上如果有這個心思的話,他為什麼又不著一字呢?

奏疏突然掉到了地上,袁崇煥彎腰去撿的時候,腦子裡一個念頭一閃而過:皇上他這是不好下旨啊,如果他明旨除掉毛文龍,萬一事敗,毛文龍還不率部殺進紫禁城去?

看來,除掉毛文龍,要悄悄地進行,敲鑼打鼓地不要。

一個人只要動了殺心,他是不計後果的。

袁崇煥不是沒考慮過除掉毛文龍的後果。

後果很嚴重,可以說極其嚴重。

十萬「毛家軍」反戈一擊的話,那絕對是致命的。

因為他們身後站著皇太極的部隊。

都是虎狼之師啊。

所以除掉毛文龍,收服「毛家軍」,直接關係著大明王朝的生死存亡。

袁崇煥很淸楚他自己在走一部險棋。

其實,他的人生哪一步走的不是險棋呢?

寧遠大戰、平定兵亂,還有接下來的除掉毛文龍、收服「毛家軍」,袁崇煥需要險中求勝。

這是最後的時刻。勝了,他和大明就都勝了;敗了,他和大明一塊玩完。

袁崇煥開始以一種賭徒的決絕心態下注。

第一步,他走得很小心謹慎。他請求皇上催促戶部先湊發十萬兩兵餉給毛文龍,讓毛文龍感受到他的善意。接著他以面授方略的名義,邀請毛文龍離島一敘。談什麼呢?談對後金東西夾擊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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