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范增倚幾而坐,一位老僕在給他揉著肩背。鍾離昧、龍且和另一位楚將周殷或坐或立,聚在他的周圍,向他倒著苦水。項非一到鍾離昧營中便著手了解他跟韓信從前的關係;龍且走到哪兒,副將項佗都派人盯著;項莊一到周殷營中就不斷提醒他彭城棄城的事兒……眾將膽戰心驚!

范增覺得此事他不能再袖手旁觀了!他來到項羽大帳,卻被呂馬童攔住:「請亞父稍等,我去通報一聲。」范增何時入項羽大帳還需要通報,推開他便要向里闖。「這個,霸王他,是……是跟幾位將軍在開會。」呂馬童再次攔住范增。范增很敏感,開會?什麼會議,連他亞父都不能聽?他推開呂馬童,直接闖進帳去。呂馬童只得高叫一聲:「范亞父到!」

項佗、項非以及其他幾位副將都在項羽營中,打著他們各自主將的小報告。項羽倚著幾,臉色陰沉地聽著。忽聞帳外的通報聲,他坐直身體。這些原來七嘴八舌的副將們也都一起閉上了嘴。范增進帳,掃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故意問:「他們是幹什麼的?」

項羽讓幾位項家子弟出帳,隨後請范增坐下:「這是我派到各營的副將。此事沒來得及跟您商量,怕亞父過於勞累。您不是一直說背疼嗎?好些沒有?」范增沒接這個茬,兀自說道:「多緊急的事,連通報一聲、商量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嗎?再說,為什麼非要在這個即將發起總攻的時候,往各營急著派副將呢?這容易產生誤會,讓將軍們懷疑你不信任他們。羽兒!這些將軍們,像鍾離昧、龍且,還有周殷,都是跟隨你多年,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人,你一直也對他們很信任,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總攻滎陽城之前,加派什麼副將?這豈不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嗎?」項羽漲紅了臉,猛地站了起來。范增驚訝地望著他。

項羽看了看范增,強壓下衝上來的心火,臉也由紅轉白,重又坐下,冷冷道:「亞父!您就能保證,鍾離昧和龍且他們對寡人就沒有異心嗎?」范增被問得莫名其妙:「當然可以保證!」「那為什麼他們還需要亞父您以封王相許,才肯參加攻城?」項羽終於問出了這句話。范增愕然:「這是誰說的?」項羽盯著他:「整個軍營都在這麼傳!不是嗎?而且,您也確實建議過我,城破之後,封他們為王!不是嗎?」范增急得站了起來:「我是建議過你,因為,你早該考慮這麼做了!」項羽冷冷地看著他:「即使這樣,亞父您也不該越俎代皰!尤其是私下給將軍們封官許願!雖然您貴為亞父,可是,我才是王!這支軍隊,它姓項,而不姓范!您要記住這一點!」范增如雷轟頂,氣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

虞姬在後帳收拾著行裝。項羽大步走了回來,見狀奪過,扔在一邊:「不用走了!」虞姬很驚訝:「你不是說,亞父想讓我回彭城,在這裡動搖軍心嗎?」項羽一下子爆發了:「他讓你走,你就走嗎?我們為什麼要聽他擺布?他有什麼資格指揮我們?」虞姬知道項羽肯定又何范增吵了架,於是上前勸道:「亞父這個年紀,早已可以在家含飴弄孫了,他還跟著你東奔西跑,人家圖什麼?」項羽一下子坐起來,瞪眼對她吼:「他當然有所圖!他就是瞧不上我!總要做我的主!他就是要一步步把這支軍隊變成他的!變成范家軍!現在,連劉邦都看清楚了這一點!而我還蒙在鼓裡!是可忍,孰不可忍?」虞姬嚇得獃獃地看著他。項羽站起身,憤憤道:「哼!他以為離了他,我真的就不能打仗了嗎?呂馬童!你去通知各營的主將和副將,到會議廳集合!寡人要召開軍事會議,布置對滎陽的總攻。」

范增的老僕手拿著草藥,回到軍帳,發現范增歪在榻上,正望著上空發愣,他吃了一驚,「老先生,大營正開會呢。聽鍾離昧將軍說,是挺重要的軍事會議。沒叫您去呀?」范增一聽,著急了,掙扎著坐了起來:「快給我拿外衣!我的鞋呢?我的鞋!」老僕慌忙放下藥,去幫他拿衣、找鞋,趕緊送到榻前。衣履都取到了,可是,范增卻獃獃地坐在那兒,好像沒有看見,怏怏說道:「放那兒吧!不用了!」說完,又躺了下來。老僕關心地問:「您不去開會了?」「沒人叫我去。我去做什麼?」范增面朝里,有氣無力地說。

項羽任命鍾離昧為此次總攻的先鋒,鍾離昧胸一挺:「為大王效力,末將心甘情願!」項羽笑道:「聽說亞父應許過,此役之後,讓寡人封你為王?」

鍾離昧立即跪下:「末將從未敢有此非分之想!亞父也從未如此應許過末將!願大王詳查!」項羽笑笑:「你真的替寡人打敗了劉邦,我是不會吝於封賞的。你破壞甬道的功勞,都在功勞簿上記著嘛!急什麼?可是,封不封王,決定權只在寡人!明白嗎?」鍾離昧心知項羽有所指,連忙道:「末將明白!」項羽招手叫過項非,對鍾離昧說:「寡人派他給你當副手,只希望能為你分擔些雜務,讓你一心指揮軍事。你不要有別的想法。你們要精誠團結,把這一仗打好。」鍾離昧應諾領命,今天會上他並未見到范增,心裡很是疑問,也未多想,便率直問道:「敢問大王,今天會議,為何范亞父沒有參加?」項非從後面捅了他一下,鍾離昧一怔。項羽淡淡說:「噢。亞父年紀大了,這幾天身體又不舒服。寡人就沒有通知他。」項非雖是項羽派來監察鍾離昧的,近日相處,對鍾離昧很是傾慕,此時他暗暗提點鐘離昧,正是一片好心,提醒他不要跟亞父走得太近。

天色已近黃昏,范增的帳中顯得有些昏暗。失去了陽光,總給人一種清冷、凄涼的感覺。范增醒來,他估計會議已經開完,卻竟沒有一位將領前來彙報,他心裡有些慌,決定爬起來,到營中轉轉。范增背著手,貌似悠閑地在駐地附近轉悠著。人們都在忙碌。在他的周圍跑來跑去。好像整個營中,只有他一個閑人,既插不上手,又插不上嘴。來往的將軍和士兵看見他,都客氣地朝他點點頭,咧咧嘴,然後就匆匆跑開,繼續忙他們自己的事情。范增的臉上依然保持著平時那種尊貴的笑容,但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站了下來,獨自立在蒼涼的暮色中,望著最後一點餘光漸漸消失,才轉身往回走。他走得很慢,似乎拖不動步子。

老僕已經點上了帳內的銅燈,忽然聽到背後的門咣當一響,他持燈轉過身,不禁嚇了一跳。范增站在門邊,手扶著門,好像人都快支持不住了。在燈光照耀下,老人的臉顯得蒼白憔悴,一點血色都沒有。老僕連忙過去扶住他,嘮叨著:「您還是愛惜自己一點吧,老先生!七十多歲的人了!該多歇歇了!這裡本來就不是您該待的地方!您瞧瞧,滿天下哪有您這麼大歲數,還跟著出征打仗的?」

范增突然火了:「我為什麼呀?我還不是為了他項家的事業!為了完成項梁將軍的囑託嗎?」他不覺悲從中來,「他現在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了!……我成了廢物,成了累贅了!好哇!真好!這也是我自作自受!自作自受!」他憤然推開老僕,老僕向旁邊撲去,險些將几上的葯碗打翻。范增忽然感覺背部疼痛,「哎喲!」了一聲。他跪在榻上,撩起自己的長衣,露出背部。老僕端起燈,仔細照了照:「有點紅,好像還有點腫,……」

范增急了:「快摸一摸,有沒有個皰?硬不硬?」老僕摸了摸:「有。有個硬塊兒。」「熱嗎?」范增問。老僕用手按了下:「熱!」范增疼得大叫一聲,坐在那兒喃喃著:「壞了!可能是發背!」老僕嚇了一跳,范增叫道:「快!把葯給我端來!我得趕緊吃藥!」老僕忙跑去端來葯碗。范增接過,將葯湯端到嘴邊,忽然,手又停在了半路,望著碗中濃濃的葯湯,老人的眼睛忽然含滿了淚,有兩滴落在了葯碗里。手開始顫抖,將葯湯潑灑到了地上。老僕急叫:「哎呀!葯灑了!」他急忙去接碗。范增將他的手擋開,慢慢把一碗葯湯全都潑在了地下。凄涼地嘆口氣:「已經都這樣了,我還吃什麼葯?你把筆墨給我拿來吧!」范增面對孤燈,彎著腰,坐在那兒等著,燈光將他佝僂的高大身影投射在了壁上。

虞姬裹著披風,跟隨在舉著燈籠的虞子期後面,穿過一頂頂營帳,朝范增的帳篷走來。聽說范增抱病,虞姬勸項羽去探望,項羽不應。虞姬由此了解了他們的種種嫌隙,心中有所不忍:兵士們離開家鄉,跟著項羽打仗,無非為了求取功名、搏個出身,混口飽飯吃,可是范亞父偌大年紀,不計名利跟著項王,忠心相護,只這一點,便值得尊重。她不怕項羽會因此生氣,裹緊披風,直走進范增的營帳。

范增面對著孤燈和已經寫完的表章,獃獃地坐在那兒。一種悲涼在四周瀰漫開來。輕輕的敲門聲,讓枯坐的他與昏昏欲睡的老僕都為之一震!范增知道將領們避嫌不敢前來,現在是誰這麼大膽子,居然敢接近自己這個不祥人?

范增看著摘下披風,溫柔笑著的虞姬,頓時愣了。虞姬道:「聽大王說,您病了,連今天的軍事會議都沒去參加。他讓我來看望您一下。」范增有些激動:「是……他讓你們來的?」虞姬點點頭。范增的倔勁又上來了,臉一沉:「他自己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虞子期本來就不同意虞姬來,這下有點兒沉不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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