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三章 天涯孤旅

他的詞,字字句句,都是愁苦,都是離恨,彷彿只有這樣才是納蘭風骨。他寫得情真意切,看客亦是感慨不已。多情自古原多病,端得為誰添病也。立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一個文弱多情的才子,他讓人又愛又憐,讓人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溫暖和祝福都給他,甚至代替他病一場,只要他的痛苦可以減少一點點,那麼一點點,就是我們人生歲月里最大的慈悲。在茫茫的曠野,他的詞就像一封無處投遞的信,不知道那個遠方的人是否可以隔著山水看得真切。

康熙出巡考察民情,納蘭跟隨在身邊,只做了一個陪襯和保護的作用,國家大事從不與他商議,以康熙的清醒和睿智,似乎納蘭的才情只適合雪月風花。但是康熙又離不開他,他身邊需要有這麼一個詩意的臣子,點綴他乏味的生活。或許康熙比任何人都明白納蘭的心思,可他貴為天子,天下萬民皆可為他所用。在他眼裡,納蘭不是奴僕,而是一個超脫世外的隱者。他限制了他的自由,卻又在羨慕他的瀟洒,因為他可以束縛他的身,卻無法捆綁他的心。所以他的心,依舊浸泡在情愛里,他的才思,依舊可以似清泉流淌。

卧病在床的日子,只要他一清醒,那種無邊的寂寥就會侵襲而來。在沒有依託的時候,他只能與詞相伴,詞是知己,詞是情侶。病中,為了解懷,他填了許多的詞。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為何會複發寒疾,為何會這樣一病不起。他走入仕途,仕途之路卻不是自己的初衷;他每天出入宮闈,可所做之事皆不如意。看多了官場的繁複與黑暗,這樣的日子讓他如臨深淵。伴駕隨征,使他本就體弱多病的身體更加不禁風雨,精神亦有如履薄冰之感。加之與愛妻的離別,令他再也沒有力氣跋涉在荒漠曠野。風寒入骨,支撐不住,倒在天涯陌路,連給個溫暖的人都看不見。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葯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密意未曾休,密願難酬。珠簾四卷月當樓。暗憶歡期真似夢,夢也須留。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頭,教他珍重護風流。端的為誰添病也?更為誰羞?

翠袖凝寒薄,簾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絲殘篆舊薰籠。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

白日里追隨康熙四處奔忙,一個臣子為君主所能做的,就是赴湯蹈火、肝腦塗地。納蘭是個重承諾、有責任的人,他對自己的職位雖有不滿,但他對康熙卻盡心盡責。康熙曾經對他說過,就算外面兵荒馬亂、波濤洶湧,在納蘭身上,卻可以看到國泰民安、波瀾不驚。納蘭是一個嚮往和平的人,這樣的人不適合參政,他的心過於柔軟慈悲。納蘭明珠權傾朝野,成為康熙朝重臣,似乎與納蘭容若沒有太大關聯。容若甚至時常為父親的權勢所礙,讓他無法從容自如。在這一點上,康熙心中明朗,他是帝王,需要籠絡各種人才。在某種程度上,他比納蘭更加身不由己。

說到納蘭,就會想到,人生若只如初見,想到,不是人間富貴花,想到,我是人間惆悵客。浮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英俊憂鬱的年輕男子手持書卷,坐在閑窗下,窗外落紅滿地。此時的納蘭,放逐在遙遠的塞北,天高雲淡,就像他的心,那麼寬大,觸摸不到邊際。那一種虛空,哪怕用萬物堆砌,也無法將之填滿。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些人提早看到了想看的風景,所以悟得更早;有些人晚些看到自己要看的風景,所以悟得遲些。納蘭是那個悟得更早的人,悟不是了悟,而是懂得更深的苦難和悲傷。所以他的心就像是冰底的水,日夜流淌,可是無人知曉。

納蘭把他的毒傳染給了別人,自己並沒有好起來,而是一直病下去,病得不知道找誰來替他療傷。他是真的病了,在寒冷的塞外,他患上了寒疾,這曾經落下的病根再度複發,來勢之兇猛令跟隨的御醫和軍醫都束手無策。納蘭整日整夜高燒不退,渾身抽搐,疼痛不已。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就這麼辛苦地折騰著。在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孤獨、失落和空虛一直纏繞,讓他的病始終不得好轉。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葯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塞鴻去矣,錦字何時寄?記得燈前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

別來幾度如珪,飄零落葉成堆。一種曉寒殘夢,凄涼畢竟因誰?

納蘭從解開韁繩、策馬塞外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時不在思念愛妻。有人說,納蘭不是一個大氣的人,他雖然當過武將,騎射皆是一流,可他身上始終脫離不了一個文人感傷的氣質。所以康熙在朝政上不會重用他,但是生活上卻需要有這麼一個人陪伴左右。不僅是康熙帝,還有世俗中萬千的人,都可以在納蘭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與情相關,世間萬物萬法唯情感人,唯情動人。哪怕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內心深處依然有柔軟的一面。納蘭詞之所以為人們爭相傳誦,離不了那個情字。

塞鴻去矣,錦字何時寄?記得燈前佯忍淚,卻問明朝行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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