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不是人間富貴花 第四章 緣來緣去

容若只覺得青梅表妹對他若即若離、忽冷忽熱,每次和她在一起,又不知道該如何訴說心裡的情懷。他將萬千心事柔情,盡付詞中,寫下一首《如夢令》。

他夜裡悄讀《牡丹亭》,喜歡裡面的錦詞芳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麼像他們!他所期待的愛情,就是和青梅表妹這樣溫柔的女子長相廝守。在這有山水的花園,有荷風的別院,他們清樽對月,他填詞,她撫琴。就這樣在溫柔富貴的安穩中過一生一世,不驚不擾,無憂無慮。

無論容若怎樣苦苦地哀求父母都無濟於事,他們收起平日的嬌寵溺愛,變得鐵石心腸。他們甚至下了命令,不許容若再和表妹青梅相見,容若不惜以絕食相抗,他們視而不見。此後,容若再也聽不到綠荷苑的琴音,每晚,他只能守著一輪冷月,讓心冰涼。他在夢裡,看到青梅表妹,穿一件雲做的衣裳,涉水來到他的身邊。哀怨的眸子,含著淚,有著難以言說的凄楚。夢醒後,梧桐落了,芳草老去。他趴在桌案上痛苦,悲傷得不能自已。

青梅身著一件綠羅裙衫,清新素雅,那麼的安靜,安靜到她的世界容不下一株草木。她輕挽一個流雲髻,斜插一支玉步搖。她低眉認真地綉著花兒,腳下有一隻潔白似雪的貓親密而卧,也被她的安靜感染,正幸福地打著盹兒。容若為她的靜美沉醉,緩緩走至她跟前,只見她如玉的手持著針線,絲絹上,一朵並蒂鮮妍地開著,開得不管不顧。她滿意地笑了,唇邊柔柔的,似一朵潔白的梨花。

他們似乎還來不及好好相愛,來不及月下花前、耳鬢廝磨。容若還來不及對她許下三生的誓言,沒有給她無邊寵愛的幸福。而她,還沒有來得及學會綉上一雙鴛鴦,或是一對比目,就丟掉了手上的針線。許多人,雖有緣,終無分。明明相愛,卻總是會錯過,你來我往,我去你回,彷彿永遠也不會疊合在一起。像是日落和日出,像是花開與花謝,彼此相連相息,卻永遠不能同生共死。

很不幸,容若和他的表妹,終究還是做了有緣無分的人。沒有三生三世,連一生一世都沒有。他們居住的城牆裡面,雖然鳥語花香、草木蔥蘢,但也摻雜了許多紛亂的人。不知是誰去告了密,或是他們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彼此的好感和曖昧。他們的事,被納蘭明珠夫婦發現了,受到他們的反對。尤其是容若的母親,她固執地認為,一個自小父母雙亡的女孩子,無論品貌多麼端莊,她都無法接受。因為容若是明珠夫婦的長子,他的優秀和出眾讓人仰視,是整個納蘭府的驕傲。作為母親的覺羅氏,不能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威脅到他的兒子,給他帶來傷害。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敗,竟敗得這麼徹底,敗得窩囊。甚至連較量的機會都沒有,他就這樣莫名地輸掉了——生命里最重要的愛情。這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明白君臣之間的差距——月亮的光芒永遠無法和太陽相及。他厭倦生在這樣的富貴之家,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他渴望做一個平凡的男子,和心愛的女子安居在籬笆小院,靜守四季炊煙。在月亮的清光里,看到他想要的寧靜和慈悲。

她微微抬眉,和容若對視,心中暗暗驚嘆。今天的冬郎表哥,是這樣神氣漂亮。頎長的身材著一襲華服,似一團璀璨絳紅的雲,無比的高貴奪目,這美麗的雲,就落在她身邊。他沒有問她為何不去宴席,因為他懂得,那樣喧鬧的場合會驚擾她的安靜。她亦沒有問他為何會來到這冷寂的綠荷苑,因為她從來都懂得,他喜歡繁華背後的清涼。他告訴她,他只想和她安靜地在一起,看水中的比目魚。她告訴他,她真的有些笨,這些年,她綉來綉去,只會綉並蒂蓮。

他關掉了心中那扇小小的窗,試圖將這段愛情連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這座給了他美好夢想的明府花園,已不再是人間天堂,天堂失火了,一夜之間,燒光了所有的花草,燒死了所有的生靈,他沒有把握用什麼方式才能讓它們復活。他在悲痛中填詞,只有文字不會死去,可以陪伴他,不會相離。

就算天子,也不能隨意按自己的主張,娶心愛的女子為妻,封后封妃。當年順治帝和董鄂妃的愛情悲劇似乎還在眼前,傳說順治皇帝為了心愛的女人才落髮出家,與佛結緣。自古以來,多少天子王侯的婚姻成了政治的犧牲品,他們也不過是江山這盤棋局裡的一顆棋子,任局勢擺布,甚至選擇黑白的權利都沒有。

一個權傾朝野的宰相之子,一個名滿京城的神童,納蘭必定會受到皇帝的賜婚,他未來妻子的身份和地位之高貴,讓人毋庸置疑。這種指婚是任何王侯公子所不能避免的,亦並不一定都是圓滿。滿洲人對血統特別重視,他們在乎高貴的身份,儘管嚮往滿漢一家的和諧,可骨子裡依舊對漢人有偏見。對尊卑之別也格外執著,縱然有了同樣的血統,還是會有貴賤之分。所以,他們的婚姻,都無法自己做主。

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他擔憂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容若從貼身丫鬟口中得知,青梅表妹已經被父母做主送進了宮,去參加選秀。並且以她出眾的才貌,被選為皇帝的妃子。花落琴弦,冷韻無聲,彷彿一開始就註定是這樣的結局。他和表妹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十年,卻抵不過皇帝清淡的一眸。

忘不了十七歲那年,他入太學讀書,青梅為他精心編了一個玉穗子,掛在他的腰間,清雅別緻。那塊玉是納蘭世家相傳的翡翠鎖。容若要送給青梅表妹,說只有她配為他打開心靈的那把鎖,從此住進他的心裡,溫暖地相依。青梅明白,他們居住在同一個花園,這樣的情物又怎麼可以收下。她只安靜地為他編了玉穗子,希望可以默默地相陪。

忘不了十八歲那年,他考中了舉人。明府花園,來了無數道喜的文武百官、王公子弟,納蘭容若周旋於那些人當中,卻始終覓不見青梅表妹的身影。他借故離開,來到綠荷苑時,他看到那麼一幅令他感動一生的畫面。午後的陽光溫暖而慵懶,院里的紫薇開花,彩蝶在花叢里酣睡,腳步也不能將它們驚醒。青梅坐在美人靠椅上,旁邊就是一口小小的荷池,水中的魚兒自在地嬉戲,殘荷若有若無地舒展著骨朵兒。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這就是納蘭容若,他的生命註定要和文字交融在一起。文字是葯,無法讓他的傷口徹底癒合,卻可以鎮痛。文字又是毒,他服了下去,中毒越深,越發難以自拔。有些夢,以為走遠,卻一直在身邊。他在倉皇間逃匿,可是夜夜醒來,都悲傷得淚流滿面。他有預感,今生和青梅表妹再也不得相見。多麼薄淺的緣分,就像一段還未來得及旁白的故事,卻在心中留下刻骨的深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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