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萬水千山總是情 第二十四章 亂世飄萍

塵世間,有人種因,有人求果。佛說,煩惱即菩提,凡事不必執著妄念,懂得放下,方可釋然。人在旅途,無論處順境或逆境,都要學會冷暖自知,隨遇而安。

三毛說:「明日,是一個不能逃避的東西,我沒有退路。你聽說過有誰,在這世界上,不是孤獨的生,不是孤獨的死?」離開撒哈拉,三毛心中固然傷感,但人生在世,皆如飄萍,各有期盼,各有去留。更況迦納利島的海上風光,與撒哈拉沙漠,有著異曲同工之美。回首往事,不知道那些愛過的人,邂逅過的風景,是否別來無恙。

很快,三毛與荷西在迦納利島租好了一套面朝大海的美麗洋房。有寬敞的客廳,一間卧房,一間客房,潔凈的浴室。所需傢具也全部備好,此地的食物只需沙漠的一半價格。在沙漠居住了三年多的三毛,突然覺得迦納利島像是桃源仙境。她應該滿足當下的生活,幸福歡喜地擁抱從戰火中平安歸來的丈夫。

然而這裡不是陶淵明筆下的桃源,找不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樸實恬靜生活。更況陶淵明放下了仕途之路,放下了所有興衰榮辱,才有了他的東籬。儘管漂泊半世的三毛,遍嘗酸甜苦辣的日子,對身邊的事物,已無多少分別心。但當他們花光了積蓄,荷西又沒在島上找到工作,現實生存讓他們無心賞閱窗外湛藍純凈的海上風情。

這就是生活,總是在你付諸熱情之時,慘淡收場。無奈之際,荷西只好風塵僕僕地奔回撒哈拉沙漠工作。那時摩洛哥軍隊已經殺進沙漠,撒哈拉仍舊呈現在一片烽火戰亂中。荷西冒險掙錢,三毛在島上對著潮起潮落的海浪,膽戰心驚。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三毛對這段紛亂離散的生活,有文字記載:「儘管分離短暫,但戰亂之中,誰對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對她就像過一個重大的節日。在確定的兩天之前,她就興奮著,而他一回來,立刻跪在她面前,抱著她的腿,他不願她看見他的眼淚,把頭埋進她的牛仔褲里不肯起來。」

人的力量多麼渺小,為了簡單的衣食住行,要經受這般生死離別。幽居在島上的三毛,孤寂清冷,她每日黃昏都到海灘去散步。眺望只有一水之隔的撒哈拉,那裡有她心繫的愛人,以及割捨不斷的牽掛。有一次返家的途中,她神情恍惚,出了車禍。

這次車禍,三毛傷了脊椎,住進醫院。荷西只好辭去剛剛加薪的工作,回到妻子身邊,廝守在一起。出院後,三毛再不肯讓荷西回到撒哈拉。這時的三毛,又患了下身出血的宿疾。從此他們的日子,更是清貧拮据。

失業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讓這對貧賤夫妻陷入無比的哀愁中。荷西給世界各大公司,發去求職信。但這位專業優良的潛水工程師,卻落到了無人問津的地步。為了生存,驕傲的三毛甚至向台灣求援,她寫信給蔣經國,希望可以給中國女婿荷西,在台灣安置一份工作,待遇不計。蔣經國回信道歉,告知台灣暫無荷西適合的工作。

山窮水盡,莫過於此。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則是三毛從遙遠故鄉掙來的零星稿費。失業的荷西,焦急而抑鬱,靠妻子的稿費來養家糊口,他更是慚愧萬分。當年他求婚時,許諾過要掙錢養活太太,給他所有的幸福與安穩。可如今,他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有時是一片麵包,有時是一碗生力麵。貧窮可以消磨一個人所有的稜角,粉碎一切堅強。

每天清晨,荷西都去海邊打漁。童話故事裡的漁翁和漁婆,原本是一幅溫馨美麗的圖畫。三毛與荷西,卻絲毫感受不到執子之手的浪漫和溫情。在撒哈拉,儘管他們也忍受過貧苦,但荷西每月有固定的薪水。於迦納利島,三毛算是刻骨地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辛酸滋味。

骨傷剛愈,下體出血不止,三毛的身子越發虛弱。加之每日連基本的溫飽都不夠,鬱積的心情,讓她再也無力支撐下去。三毛為求病癒,決定飛回台灣。他們的錢只夠買一張機票,所以荷西不能同行。想來就算他們有兩張機票的錢,荷西也不會選擇在如此潦倒的時候,和三毛回台灣去投靠岳父岳母。作為一個男人,他傷不起這樣的自尊。

所謂近鄉情怯,三毛登上回台灣的飛機時,心中感慨萬千。離家四年,她穿越蒼茫沙漠,找到此生伴侶。原以為可以攜愛人,幸福而歸,卻不料落得這般凄冷光景。坎坷的人生,早已讓父母心力交瘁。本想讓自己迷失在異鄉闌珊的街頭,但終究還是踏上了歸程之路。

她曾幻想過千百次,回到故鄉的情景,有驚喜,有失落,有溫暖,有冷漠。卻始終猜想不到,等待她的是數不清的鮮花和掌聲。曾經何時,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已經風靡整個台北。她的讀者,如同撒哈拉的沙礫一樣,紛紛洒洒。多少次,她從母親的來信得知,她的作品在故鄉所引起的熱潮。如今回國,才知道自己早已不經意地成了被熱捧的公眾人物。

他們希望,從這個闖過沙漠的女子身上,探尋到更多的傳奇。從沙漠歸來的三毛,扎著兩根麻花辮,皮膚深棕色,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歷盡萬水千山的豪情與粗獷。她從原始荒漠歸來,看盡了太多的風土人情,那種由骨子裡散發而出的魅力,足以令人為之傾倒。

一身塵埃的三毛,像迷一般,耐人回味。接下來的日子,三毛接受一批批記者採訪,數不勝數的讀者簽名,還有應接不暇的飯局。曾經那些令三毛仰慕不已的名人,如今成了交杯換盞的朋友。昔日的三毛,在文壇上沒有一席之位,今天卻生生地成了主角。

所以,我們永遠不要質疑一個人的夢,不要輕視一個人的理想。命運總是會給許多人出其不意的安排,只是不知道,那窄窄的成功之門,有沒有一扇為你我敞開。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其間的冷暖悲歡,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

宴席如水,掌聲如潮。這般喧嘩的背景,令三毛心生迷惘。她當初去撒哈拉,為的是尋夢,幾年滄桑時光,換取今日璀璨光環,這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嗎?人在喧囂中,往往容易迷失自己。過慣了清靜日子的三毛,似乎有些不習慣都市的繁華。

唯有在風微日落之時,回到家中,守著父母,守著那扇小窗,才可以安靜片許。就在三毛每日接受盛宴之時,遠在迦納利島的荷西失業在家,忍受飢餓與寂寞。也許他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的妻子在台灣,深受那麼多人的尊寵。文字於他,從來都沒有多少柔軟,多少感動。他亦無法想像,三毛的作品,所能帶給讀者的無窮魅力。

荷西的信件,讓三毛如夢初醒。台北的鮮花、宴席、親情讓她幾乎忘了,迦納利島的海邊小屋,還有位貧窮的丈夫在等她歸去。其實她沒忘,她舍不下的,不是這裡的繁華,而是兩鬢添了白髮的雙親。此一離去,山迢路遠,再回來又不知是哪年。

誰說習慣了流浪的人,不懼人間無常聚散,不在乎年華倉促老去。雖是浮塵野草,對世間的一切,總有種不能割捨的依賴。縱是一枚落葉,也希望可以在風中多流轉幾個輪迴。有一天,當相愛的人,不能再關懷自己的時候。孤獨的自己,需要靠昨天的回憶,來靜靜取暖。

台北一位姓朱的大夫,用中藥秘方治好了三毛的婦疾。三毛知道,她的旅程又將開始。飄零於她來說,像是歸宿。更況在面朝大海的遠方,有一個男子,為她痴痴等候。他為她,擔負責任,飲盡滄桑。她不忍有絲毫的辜負,不忍。

三毛走了,離開台灣,去迦納利島尋找她的愛人。萬里長空,暮雪千山,明天會以何種方式開始,讓大海為她解答。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也不能留下。只有那首叫做《橄欖樹》的歌,唱了一年又一年。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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