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上飄落一粒沙 第五章 學堂受辱

時光,因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兩岸。此岸是秋水寒煙,彼岸已是落紅如雨。用一爐香的時間來回憶所有的過往,或許有些倉促,但足以讓一個不經世事的女孩,長到豆蔻華年。

往事,總是被人守候成至美的風景,因為走過,所以從容。而將來那些未知的際遇,不知攜帶了多少微風細雨,不曾邂逅,就已生出惆悵。我們總覺得,三毛是個決然堅定的女子,她內心遼闊,所以敢於行走在萬里風沙之上。任憑塵屑四起,哀鴻遍野,她亦無半點退卻。

豈不知,在此之前,她亦是一個單薄的女子,有過許多的怯懦和躊躇。每個夢,都曾經背負過枷鎖,每段青春,都蘊含過苦澀。後來,三毛押上一切籌碼,開始她的沙漠之旅,也是為了重新審視自己的命運。無論輸贏,她都不會半途離開。這個看似蒼茫荒涼的女子,內心竟也是那般柔情萬種。

一切果報,皆有前因。三毛,就是一個謎,想要解開這個謎,自是要追溯她的前塵過往。十二歲三毛,以她的天資聰慧,考入了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學。她覺得,自己小學裡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看課外書,如此成績,真的純屬意外,許是上蒼給了她特別的眷顧,她對此倒也欣然接受。

三毛初一的功課,已是差強人意,勉強過去。儘管如此,她還是不費心思在學業上。一有空餘,就傾盡所有的零用錢,從租書店裡,把一本本古今中外著作搬回家。先是中國古典的小說,《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後是舊俄小說《復活》、《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妮娜》等。

從薄到厚,由淺至深,三毛對文字的渴望,彷彿永遠都無法填滿。一直以為,一個有才華的人,是憑藉與生俱來的天賦和靈性,與文字相交。但我忽略了,那些春耕秋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這位驚世才女,在她文字背後,有著萬千積累。

或許,每個作者對文字的理解不同,所以過程也不同。有些人,是去尋找靈感,而有些人,是靈感找他。我不知道,三毛屬於哪一種。但她的才華,被許多人所認可,打動讀者心腸的,更多的則是她的人生歷程。

坐於文字的水岸,閑擁明月清風入懷。此時的三毛,還沒有淡定心閑,詩書作夢的資格。初二那年,她因為沉迷於《孽海花》、《六祖壇經》、《人間詞話》,第一次月考下來,四門功課不及格。尤其是數學,那些莫名其妙的數字,竟成了三毛最大的心事。

在父母殷勤的勸告下,三毛算是勉強收了心,暫時放下課外書,追趕功課。憑著過人的記憶,三毛把各門功課,認真背下來。因為背熟了數學習題,她居然連續考了好幾次滿分。當她滿懷喜悅,以為數學老師會對之刮目相看時,卻不料,經受了生平第一次莫大的羞辱。

數學老師對三毛幾次考試滿分,生了疑心。為求真相,她對三毛進行了一次突發考試,就是命三毛十分鐘之內做出來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卷子。高難度的題目,一道不解的三毛,直接吃了個鴨蛋。而那場刻骨銘心的羞辱,就是因為這個鴨蛋引起。

「在全班同學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劃的粉筆圈裡,笑吟吟惡毒無比地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塗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里去。」

不僅如此,還讓三毛這般模樣,到操場繞場一圈。看完三毛記錄的這段文字,一時間,沒有絲毫想要褒貶這位老師之心,卻為這個自尊驕傲的女孩,深深嘆息。倘若這種懲罰,用在別的同學身上,或許,幾天乃至一段時間也就淡忘了。但內向、叛逆的三毛,卻再也不能從這段恥辱的陰影里走出來。她忘不了老師對她責罰時那種難解的笑意,忘不了同學們嘲笑的眼神。

隱忍的三毛,將屈辱藏於心底,始終沒有流一滴眼淚。這件事,她沒有告訴父母,而是如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可當她走進教室,看到桌椅,竟莫名地暈倒。從此,三毛患上了自閉症。這種癥狀,一日比一日嚴重。有時候,早上剛起床,想到要上學,就會瞬間暈過去,失去知覺。

她不願道出這一切因由,又不肯再去教室上課。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學。那時三毛的心,已是浮塵野馬,她對凡世,不敢再有依賴。她渴望飄零,害怕面對熟悉的人和事。可滾滾紅塵,茫茫人海,除了家,她又能逃到哪兒去?

「世上再沒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這是三毛說的話,讓人心痛亦心酸。三毛逃學,沒有選擇去山水秀麗的景區,沒有去車水馬龍的鬧市,而是選擇了去公墓。因為她覺得,死人是溫柔的,他們不會說話,和他們相處,三毛覺得安心。她恐懼傷害,也不需要關懷;她怕結識敵人,亦不需要朋友。

那段羞辱,已經成了一道永難癒合的傷,三毛任何時候回憶,都會疼痛難當。往後的日子,三毛在六張犁公墓、陽明山公墓、北投陳濟棠先生墓園,以及市立殯儀館附近一帶的無名墳場遊盪。捧著一本書,在墓地毫無顧忌地閱讀,三毛覺得這是莫大的幸福。

墓地,是她今生看過最冰冷,也最慈悲的地方。墳場寂靜,只能聽見風在私語,她彷彿可以看到,那些亡魂窺探關切的眼神。在這裡,沒有開始,沒有結局;沒有離散,也沒有悲歡。她甚至想過,就在這裡做一個守墓人,這一生,再無需啟程,再不用假裝快樂。

其實墓地只是給了三毛,一個暫時做夢的空間。這裡,又何曾真正肯將她收留。三毛知道,唯有死,才真正可以與墓地永不分離。這個偏激固執的女孩,到後來,果真做過幾次傻事。初次輕生,算是獲救。但最後那次,她總算如願以償,和她所謂溫柔的人,永遠相處了。

三毛的逃離,讓我想起幼年時一些散亂的片段。那時,經常獨自躲在鄉村的石橋下,聽流水聲,和花草為伴。所不同的是,我不是為了逃學,也不是為了躲避紛亂的世事,只是喜歡,那份不被人打擾的寧靜。潺潺流水,可以將夢帶去遙遠的地方,偶爾打身邊走過的雲彩,亦是那麼的神秘而溫柔。

記憶輕淺,只有在某個不經意的情境里,才會若有若無地想起。當年流水,就那樣一去不回頭,帶走的,還有一段最美的光陰。這些年,看淡了風景,嘗倦了人情,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舊路。我所藏身的石橋,三毛所遊盪的墓地,年年依舊在,只是誰又做了過客,誰又做了主?

逃學的日子,雖然輕鬆自在,卻也擔驚受怕。起先曠課兩三天,三毛還會去上一天的課。到後來,她一失蹤就是三五天,一個多星期。她把父母給的零花錢,攢起來買書,墓地一片寂靜,唯她獨醒。

幾個月過去後,學校給三毛的家裡寄了一封信,她的逃課生涯,就這樣無聲地落幕了。她不肯再去上學,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躲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才覺得安心。她的自閉,讓父母覺得於心不忍,只好到學校辦理休學手續,至此,三毛休學在家。

這一休,就是七年。這七年的光陰,對三毛來說,痛苦而漫長。儘管她有了自由,但她給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鎖。這把鎖,不但沒人可以開啟,也因了時間的積累,銹跡斑斑。窗外的雲,天邊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只有她,像一片被季節遺失的葉子,迷惘中,找不到年代,記不住往來。

恍然間,人生成了一本無字的天書,茫然如她,不知該如何註解,如何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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