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御醫

我們一直在湖上逗留著,誰也不覺得厭倦,幾乎玩到下午五六點鐘模樣,天色已將黑下來之後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個機會,向太后請問伊方才所說的「造化小兒」究竟是怎樣的一會事。伊本來早就知道我是一個最愛發問人的,伊自己又是一個最愛給人家解釋一切的人,於是伊和答覆便絕不不躊躇的在微笑之中帶出來了。

「正正經經的講起來,這也不過是一種很怪僻的信仰!這種信仰,就是說:人們一定不可過於快樂,如其你過於的快樂了,冥冥之中就會有一個類似神仙的人物,會在你毫不提防之際,突然的降到你身上來,使你發生種種不快樂。也可以說使人們感到不快樂的一件事,就是這位神仙應盡的一種職責。因為如其沒有它的播弄的話,人們將恣意的作樂,一些不知道痛苦和憂患是怎樣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終年在工作著的:如其你已感覺到十分的舒適安逸了,造化小兒就會走來把你弄得馬上感覺到不安逸,不舒服起來。或者你正在趾高氣揚,興緻勃勃的當兒,它又會走來把你弄得一天高興,化為烏有。它的肚子里簡直是裝滿著許多和人家惡作劇的資料,無論一件什麼事情,正在很順利很平穩地進行的中間,總不免要給它走來搗亂幾次的,因此天下便決無真正順利平穩的事情。」

伊說完了這一段話之後,我不覺又暗暗的懷疑起來,不知道太后自己對於所謂「造化小兒」究竟是否信為真有其事;但我卻不敢冒昧地去問伊,因為我還記得在奉天的時候,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銳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蘊藏著的疑團,便不待動問,自己又給我添上了一段說明。

「我們當然不能保證世界上確然有這麼一位神道,只能說或許是有的;但是象這一類我們不能目見的神物,實在是很多的,而且它們的存在,又常為我們所不能否認的。你不妨試想一想:在你過去的經驗之中,曾否有過每當一切進行得俱極順利的時候,突然生出種種枝節,使你感到非常煩悶的事實;我想這是萬萬不能免的!而那個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卻就是那所謂造化小兒!」

然而我們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見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伊老人家臉上所堆著的一副歡容,也始終未見更改。只是當太陽落山之後,空氣的溫度漸漸減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陣輕微的寒風,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攏岸立即起駕返宮。我當時就暗暗猜想著,也許這一陣輕微的寒風,正就是那造化小兒在開始向我們鬧什麼惡作劇的預兆;可是當天晚上,卻始終沒有半些意外的事件發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們每一個人不由自主的驚服太后的先見了。因為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著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風,雨勢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點,和積瀦而下的檐水,不斷地在我們這些宮殿上的黃瓦上必剝必剝地打著,汩汩地流著,發出很煩雜的聲音來。同時雷聲又在萬壽山的頂上忽忽剌剌地震著,電光在陰霾中閃閃地耀著。——於是闔宮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卧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寢宮離得很遠;這一天湊巧我又並不輪到隨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這樣大,便打算不上伊那裡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趕來召我,我那時就就覺得某種可怕的事件也許會在甜短的幾十分鐘以內發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這一座整個的頤和園,不是象一座異花滿地的海島仙山嗎?到處喜氣洋溢,歡暢無比;而今天卻一變而為充滿著一團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築在萬壽山邊的大宮殿上發狂似的衝激著,加以天色且黑,雨絲從空中吊下來,彷彿織就了一幅銀絲的帘子。有幾座宮殿的角檐下,光線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監們在檐下走動,看去只是幾條黑影有閃動著;幾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宮中晚上所見的情景一般——連我也象宮的其餘的人一樣地恐慌而戰抖起來了。

因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覺不快起來,並帶些咳嗽。當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時候,伊的脾氣總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後,我們便十分的擔心了,時刻的不敢忘記我們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著,呼吸著了;只要伊偶一動念,可隨進停止我們的生存,閉塞我們的呼吸。說實話,我想我們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論男女,在這種時候,都不免要將伊當做是一個很容易危害我們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餘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隨侍的太監,還有光緒,隆裕,和其餘許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較密的人,都是這樣的想著!然而無論如何,我自己總可以自信是一個最能對付伊的人。因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優待著我的,或者是為了我曾經受過比較高深的教育的關係,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給予我種種為他人所絕對不能得到的特殊權益;伊並且還很歡喜聽我向伊講論。有了這種種的便利,有時我竟能使伊安靜起來,忘卻伊所有的一切憂憤和郁怒。就為著這個緣故,這天我雖並不輪在值上,伊也要來召我了。我奉了這諭旨,自然是萬萬不能違拒的,便匆匆地冒著雨,趕到伊的寢宮中去。一走進門,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頭,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來。……接著,卻又發出一個很特別的命令。

「德齡,走近前來,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額上!」伊很鄭重地說道:「試試看,我有沒有發熱?」

伊這時候的態度,真是非常的嚴厲焦躁,我想那時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著膽,伸過手去,撫摩著伊的高貴的皮膚。其實一來我既不曾學過醫,二來又因我的年紀還小,經驗不多,對於人的體溫的高度,究竟應該有多少,實無半些確切的知識。雖然如此,我的觸覺還不致完全無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額上覆了四五秒鐘,我就知道伊的確有些發熱了。

「是的,老佛爺,」我低聲回奏道:「果然有些發熱。」

至於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試驗的了,因為自我進來之後,一直聽伊不停的在咳嗽著,使伊非常的煩惱。但我一時也無法消除它。其時那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在旁邊,他顯然是很關心著太后的健康的,不過他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堆著一臉的笑容,站在旁邊,太后便回過頭來,向他看著,很躁急地說道:

「快上太醫院去召幾個在那裡當差的人進來!」

實際上,李蓮英一知道伊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不快,早就自動的打發人去把那些御醫們召進來了。在那個時候,朝中也象歷代一般的設著一個太醫院,主持的是院使,是位一二品的大官。院使之處有院判和御醫等;他們的官階也有好幾級,那些高級的簡直不在我父親之下。他們雖然一般也是讀醫書,論脈案的醫生,可是他們卻和外面的醫生大有不同,因為他們還有一肚皮侍候皇差的專門學識咧!他們既然都是做著很高的大官,自然也有很完備的公服:紅圍帽,珊瑚頂(刻花的),連著一枝孔雀毛的翎子,和一件十分美麗的朝衣。我自進大內以來,各色的人物差不多已全見到了,惟有這些御醫,竟沒有機會見面,因此我也急著的要見,還要瞧太后怎樣的讓他們給伊診病。我此時不上值的時候召了來,才使我得以恭逢其盛。

因為李蓮英已早就把這些御醫召來的緣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鐘,就有四位太醫院的老爺,魚貫著走進來了。太后是斜靠在一個比較最低的御座上,依舊不住的在咳嗽,但體態還是很莊嚴,絲毫不移動地接受著這四位御醫的朝參。本來尋常人診病,醫生們第一步總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這四位御醫那裡敢向太后平視呢?他們是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的。那末這個病將怎樣診法呢?只有省略瞭望氣色的一步,直接按脈了,其時太后的御座的兩邊,已設下了兩張小小的方几。几上鋪著一重軟墊,待到那四位御醫恭恭敬敬地如數的磕足了九個頭之後,太后便吩咐另外兩個女官,把伊兩個衣袖捲起了一半來,讓伊自己仍在中間的御座上端坐著,而把伊的左右兩臂,分擱在兩邊的小几上。於是那四位御醫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兩張小几邊去;同時又有兩們女官已把兩方很薄的絹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為象太后這樣尊貴的人,豈能隨便讓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膚的!四位御醫便分著兩邊,每一邊各兩人,十分謹慎地伸出手來,用指尖隔著絹帕,靜心為太后按脈。論到按脈,這一種診病的方法實在是很神秘的!他們既不用時表來計算脈博的次數,僅憑三個手指頭按著,怎麼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從前總是詫為神異的,——至今也還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兩邊的御醫便又悄悄地互相對調了過去,但他們是始終不敢向太后偷覷一眼的,儘管在事實上他們知道應該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續,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絕,但他們總是很謹慎的,那裡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頭呢?他們並且竭力的要閃避太后的視線,就是在按脈的時候,也故意把頭側過一些,象是很畏羞的樣子。

他們就是這樣靜悄悄地跪著,手指按在有絹帕覆著的手腕上,足足費了四五十分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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