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回程

當太后所預定的長白山之行給那兩個欽天監的官員打消掉之後,我們的靈感上,便跟著添出了種異樣的幻覺,這重幻覺所發生的結果是很可怕的,無論日常是怎樣鎮定不亂的人,現在也漸漸地透著煩躁和不安靜的狀態了;甚至還有象犯罪的人所害的虛心病一樣的膽小畏怯。自晨至暮,大家都在戰戰兢兢地匍匐著,只望能夠早一日回到北京去;彷彿是不馬上回去的話,就要有什麼天大的禍事要臨到我們頭上來了。這種疑慮究竟是怎樣來的呢?那是誰也說不得出來的!如果說是神經變態,那也不致個個人的神經都會有此變態,想必還是算它心理作用的適當。

我們在相同的心理作用之下,便忍不住要用相同的口吻,瞞著太后,暗暗地互相議論著;所議論的無非是許多懸空的猜測,和自己恐嚇自己的鬼話。最後,竟有人悄悄地說道:「會不會在這幾天之內,京城裡就有什麼大亂子鬧出來;也許已把那山海關上的大門也閉住了,使我們不能再進去,從此竟被逼的永遠留在奉天!」

奉天,當我們未來之前,它是一處多麼給人懷想著的好地方啊!但現在呢?我們對於它已不再感到什麼興趣了!要是真被強逼著永遠留在這裡的話,委實是一樁最不幸的事情了!所以我們聽那人如此一說,不由格外的打起寒噤來了。

這一日,太后竟出人意外的向我們發表了下面這一段話:

「過了明天后的第一天,我們必須起程回京去了,因為日子已經很近了,皇上是萬萬不能不在祭告太廟的大典之前趕回去的;其他的事情,盡可緩得,這件事卻不能讓它錯過的!所以你們必須趕快準備起程。——再說,我們所養的那些春蠶,算來也快要到吐絲的時候了,我們自然還要回去照料照料啊!」

伊這個懿旨無異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明路,我們聽了,心上頓時覺得寬慰了許多,至少限度,我們是已經知道了回京的日期了。然而天哪!明天,後天,所隔不過三四十小時,而這三四十小時,看起來卻有三四十天一般的長!我們大家所同具的那一種惟恐有什麼禍事臨頭的不祥的感覺是越見顯著了,我們好象在和那個理想的惡運竟走,不知道在這兩天之內,它會不會就趕將上來。反轉來說,就是過了兩天以後,我們再逃,會不會太遲?這種恐怖的幻覺,一鑽進了腦神經,當然不能再使我們平時一樣鎮定的態度了!而太后呢,一般也象受到了什麼刺激似的暴躁易怒,於是這兩天的工夫,便格外覺得長了!

「這一次我們回去的路上,必須讓那火車盡量的行得快一些!」太后很焦躁地給我們說道:「無論經過什麼地方,決不停留,他們儘管到站上來接駕,我們只當不看見一樣,斷不能再為他們而耽擱了!」

聽伊這樣說來,可見伊自己也是十二萬分的急著要回去。伊在這裡住了幾天,大概心神上已覺得不很寧靜,象受了一些驚嚇一樣;這是我從伊的語氣上推測出來的,也許並非如此,但當時聽伊說的人,可說是沒有一個不象我這樣猜測著的。總之,奉天這些古宮中的景象,確然是太慘淡而陰森了,無論什麼人住在裡面,都會感覺不安的。

好了!這兩天工夫終於是過去了!我們便在這一日的早上,啟程回京。當然,太后心上雖已急著要回去,無意再接受人家的迎送,但人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不能不照例的來做作一番。所以那天的車站上,依舊是擠滿了奉天的一班大小官員,他們都是誠心誠意的來給太后送行的。可是太后下了轎,卻絕不停留,扶著我們的肩頭,匆匆徑望車上走去;彷彿後面已有什麼追兵殺來的樣子,惟恐逃得太慢。等到一上了車,伊便不暇細看車中的東西已否全備,就急著叫人去傳令開車了。回想伊從北京到奉天來的時候,最初上得火車,伊是何等的從容暇逸,而現在竟是這樣的匆遽急迫,真是多麼可笑了,除非奉天的那些官員看破了我們這樣狼狽遁逃的情形,那就不免要暗暗發笑了。

我的歸心簡直比一切的人都急,雖然已上了車,兀自還捏著一把冷汗,生恐在這最後的幾分鐘裡頭,再會有什麼意外的事變發生,使我們依舊走不脫。但人的心理往往總是很矛盾的:我一面雖然在這樣擔憂著,焦急著,一面卻又牢牢的倚定了車窗,盡往後面瞧著,巴不得真有什麼事變發生。

「噲!德齡!火車立刻就要開了!你不能再望後面看了!這是很不吉利的!」太后瞧我望得太出神了,心上就不高興起來,便很嚴厲地呼叱著我。我當然不敢請問伊為什麼望後看了就是不吉利,只得立即旋過頭來,端端正正的站著。

還是象來的時候一樣,汽笛也不吹,警鐘也不打,我們的御用列車,便悄悄地輾動了。在它開始輾動的兩三小時以前,這一條京奉路的全線上,其他的列車,已一律禁止行動了;各處的地方官,也已派了人,在路軌兩旁小心警備著;一切情形,都和來時一樣。所不同的只是車行的速度。來的時候,太后拚命的吩咐要走得慢,好象是愈慢愈好;現在是反過來要它走得愈快愈好了。不過伊老人家雖然這樣吩咐,司機的人卻萬萬不敢就此開足速率疾駛;因為在我們出發的時刻,已曾很嚴厲地警戒他們,車行時一定不能有劇烈的震動,而火車要行得快,震動便絕對的不能免,於是司機的人要求兩全起見,只得把火車開得比來的時候快一些,比尋常的客車慢一些,這樣是快也快了,震動也不致十分劇烈了!我們看著車窗外面的樹木和田地象走馬燈似的往後面退去,也就知道我們的火車,已確比先前行得快了許多了。

太后的態度也和來時截然不同了!伊只是默默地坐著,難得說話,並禁止我們各人,不準探出頭去往後面看,就是所謂不吉利的緣故;伊自己當然是格外的嚴守著了。就是在車廂里,伊也很謹慎,決不使伊的臉對著後方。但我不禁暗暗在懷疑,難道伊能約束伊自己的思潮,也一般不再往後去回想奉天的情形嗎?這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奉天現在是怎樣的情形呢?依我回想起來,當然是依舊恢複了太后未去以前的狀況。那些穿戴得十分講究的官員們,少不得紛紛散去,各回本衙,忙著料理每一個人日常的私事;而那些乾隆的,咸豐的,同治的遺物,也仍將繼續的安卧在各個玻璃盒內,給人們封鎖起來,和那陰森幽寂的古宮,同在相當的時期內歸於消滅。太后即使想到它們,也永遠不能再見到了!

車輪不住的輾動,窗外的景物不住的後退,我們雖不知道此刻已到了那裡,後來又過了那裡;可是待到駛近山海關時,我們卻就因遠遠地望見了那高聳著的萬里長城的影子而驚覺了!漸漸地,這列黃色的火車已打那長城的缺口裡駛進關來了。這關上的大門顯然是並不曾關上,我們先前所懷的一種無謂的恐怖,便頓時消釋了,大家不覺就把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放了下來。深信這重關口一過,便不致再回不得京城了。來的時候,太后雖曾在這裡很高興地遊覽了半天,但此刻一路回來,伊不是已經吩咐下無論逢到什麼站都不停嗎?於是我們便立即穿站而過,連車行的速率也不曾減低,象一頭怒馬一般的馳逐著,可是那兩旁的月台上,卻已黑壓壓地跪滿了許多的官員,火車在他們面前開過時,他們還一齊俯伏下來,險些把腦袋碰在地上,以表敬意;然而我們的太后呢?伊心上也何嘗不知道外面有那麼許多的人,在向伊叩頭致敬,可是伊那裡高興去理他們呢!伊簡直連對他們看一眼都不屑。

就象這樣車不停輪的儘是趕路,連吃飯的時候,大家也覺得非常匆促,彷彿是除掉了一心想回去以外,我們對於無論什麼事情,都沒有工夫兼顧了。說來真是很可笑的,我們在平常的時候,只覺得北京那座紫禁城刻板得,兇惡得可厭可恨,誰都巴不得想走出這個圈子去散淡散淡;而現在呢,似乎又覺得那些枯寂的宮院,幽靜的殿宇,真是我們的立身安命之外,萬萬缺少不得。惟恐我們出去了十幾天,這裡頭已鬧了什麼大亂子,使們不能再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了,因此大家都急著要知道究竟。

記得上奉天去的時候,我們一起人差不多是個個精神百倍,興緻非凡,充滿著一股旅行者所常具的朝氣;而此刻是一絲一毫都沒有留剩了!就說我自己吧,去的時候,當然也是極高興的,總道是這次的旅行必有佳的收穫,那裡知道只見到了許多很古怪的角燈,和嗅到了幾日夜的足以令人致病的紫丁香花的臭味,怎不教人失望得豪興消盡?

突然,李蓮英從他自己的車上匆匆地走到了太后的車上來。

「啟稟老佛爺!再不消幾分鐘的工夫,車子就要到天津了!」他叩過頭,低聲啟奏著,臉上照例的堆著一臉謅媚無恥的奸笑。「那裡似乎總得稍停一會,讓那些大臣們行一個最簡短的禮。」

太后今天偏不聽他的話,立即非常乾脆的答道:

「車子是無論如何不準停下來的!只有來一個折中的辦法,便是當我們的車子進了站之後,你先給我留心看看,到得最迫近的所在,你再來回報我。」

不多一會,天津的輪廓已漸漸地顯露出來了;太后因為已知道袁世凱所率領的一班官員不久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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