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已經死亡的兇手

黃昏的時候,起了風。郎周踟躕在上海的街頭,像路邊的法國梧桐葉一樣在車流與人流里被捲來捲去。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到上海已經是第三天了,仍然沒有找到杜若。他尋找杜若的唯一途徑就是QQ聊天,可是一連三天,杜若都沒有上線。他沒有杜若的照片,沒有杜若的電話,也沒有杜若的地址,只好每天順著上海的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連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哪裡。

這裡大概是靜安寺一帶,因為郎周遠遠地就看見了高聳入雲的希爾頓飯店。郎周正想找個網吧上網,忽然看見路邊有個公廁。一到上海,郎周就為了解決第一泡小便憋了三個小時,跑了三條街,結果以後他一看見公廁就感到小腹憋脹,尿意難忍。

郎周快步走了過去,這個公廁是收費的。門口聚了幾個閑人,正圍成一圈下象棋。郎周過去找那個看廁所的老頭兒花五毛錢買了張票,繞過那個象棋攤正要往裡走,旁邊有人拽他:「喂,買票。」

「我買過票了。」郎周說。

那人叼著煙捲斜眯著眼睛,一臉不耐煩:「拿來看看。」

郎周以為在上海上廁所還要檢票,便掏出票讓他看了看,那人瞅了一眼,拍拍他肩膀:「不好意思。」仍舊到象棋攤前蹲下。

郎周心急火燎地跑進去,找了個蹲位蹲下,拉住遮板,只見遮板上的廁所文化倒挺發達,譬如「某某某到此一拉」,「本人老婆長期出差,誠招小姐,長期有效」,等等,郎周正看得有趣,忽然在左上角看見一句話:本廁所門前那幾個人是小偷,進廁所時請注意。

郎周愣了愣,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這一下頓時就呆了——口袋裡已經空空如也。錢包不見了!郎周傻了。他錢包里有一千多塊錢現金、身份證和一張信用卡。這一下子全沒了。

他急忙從廁所出來,廁所門前下象棋的幾個人已經不見了。郎周問那個老頭兒:「剛才在這裡下象棋的人呢?」

「走啦!」老頭兒操著上海話說。郎周勉強能聽得懂,他把自己錢包被盜的經過說了一遍,不料老頭兒憤怒地操著又快又急的上海話說了一通,郎周傻了眼,他一個字都聽不懂。後來郎周再說,那老頭兒乾脆推開賣票的窗口朝他大聲叫罵。

郎周無奈,找個公用電話報了警。過了幾分鐘,兩個巡警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一問,郎周把經過說了一遍。有個巡警不相信,親自到廁所里看了看,果然看見了那句話。巡警們商量了一下,去廁所那個巡警留下,另一個巡警讓郎周上了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帶著他在街道上轉了幾圈,也沒有找到那幾個下象棋的傢伙。於是把郎周送到了街道派出所,說:「你去備案吧!」

郎周無奈,到派出所里備了案。民警問:「你住在哪裡?」

「北京。」郎周說,「剛到上海。」

「在上海你住在哪兒?」民警問。

「酒店。」郎周說完又加了一句,「現在住不了了,沒錢了。」

民警搖搖頭:「我是說你的聯繫方式,怎麼聯繫你?」

郎周有些發獃:「恐怕你們沒辦法聯繫我,今後這幾天我只能在大街上流浪了。」

民警有些不耐煩:「你不能留個家裡的電話嗎?」

「家裡?」郎周想了想,把蘭溪的電話留了下來。

從派出所里出來,郎周知道自己完蛋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一個人都不認識,沒地方住宿,沒地方吃飯,自己流浪了這麼多年,居然被幾個小偷一下子逼到了絕路。平時流浪的時候再不濟自己身上也有支畫筆,可以畫幅畫來賣,可現在他連買畫筆的錢都沒有了。至於此行最大的目的——尋找杜若,也因為沒錢上網聯繫不到她而告終結。

郎周慢慢地走在繁華的上海街頭,沒錢的感覺一下子抽掉了他的筋骨,走起來歪歪扭扭,軟軟綿綿。所幸被偷前剛剛吃過飯,肚子一時還不覺得餓,可是它總有餓的時候,到時候又拿什麼來喂它?

郎周順著延安路慢慢地往東走,過了延安東路立交橋,大道上除了汽車已經基本不見了人影。夜深了。

路邊是廣場公園,郎周有氣無力地走進公園,躺到橫椅上,一下子就癱在了那裡,天上繁星點點,被大上海輝煌的燈火排斥,沒有一絲光亮。今夜大概會在這座公園的橫椅上度過吧?可是明天呢?明晚呢?郎周不寒而慄,童年時荒山雪原中那種孤獨與恐懼感又一次涌了上來。望著面前猶如鐵桶般的高樓大廈,他心裡慢慢填滿了膽怯和虛弱。

上海的11月雖然不如北京那樣冷,可是晚上露天而睡還是挺考驗人的。郎周縮縮脖子,把手插在口袋裡,突然有幾枚硬硬的東西讓他心猛地一跳。硬幣!老天!居然是上廁所時那老頭找的一塊五毛錢硬幣!

郎周興奮地跳了起來,大上海的樓群在他面前頓時低矮起來。他緊緊攥著這個救命的一塊五毛錢,彷彿攥著一輛賓利車或一座豪華別墅。

現在有兩個解決的辦法:一是給蘭溪打電話,二是上網找杜若。

他站在街頭的冷風中瑟瑟發抖地思考了半天,給蘭溪打電話顯然太沒面子,可是上網找杜若……萬一杜若還不在呢?這倒是個問題,但是第一個選擇是必須排除的,他其實也沒有選擇了。

郎周折向南,進入街道。上海的網吧遠比廁所多,他很容易就找到一家網吧,不過拿一塊五毛錢來上網,太讓人鄙視,收銀員不搭理他,好說歹說,那收銀員給他開了台電腦,讓他上半個小時。他打開QQ,心裡頓時涼了半截:杜若果然仍不在線。

他打開與杜若的對話欄,寫道:杜若,我已經到了上海。你對我說過,要陪著我尋找父親。對我來說,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對你來說也是一樣。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有同樣的遭遇,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面臨同樣的命運,可是,我仍然感到慶幸,我們彼此的痛苦,會有一個人幫著分擔。三天前我就到了,可是你一直沒有上線,我就在上海等著。可是今天下午我的錢包突然被盜,只剩下一塊五毛錢,只來得及跟你說這些話,然後我就找個地方等著你了。我對上海不熟悉,不知道該去哪裡等你,那就……東方明珠塔吧!我只知道這個地方。無論白天黑夜我都不走,直到你來……直到我堅持不下去,倒斃街頭。再見。

寫完以後,他發送出去。然後獃獃地坐在電腦前等著,等著杜若的頭像突如其來地閃跳,然後一切就都解決了,他不用再露宿街頭,不用再忍飢挨餓,不用在上海的夜風中瑟瑟發抖……可是,直到一塊五毛錢的網費用完,電腦屏幕重新鎖定,杜若也沒有上線。

郎周默默地走出網吧,夜風吹拂他的臉頰,絲絲的涼意提醒著自己仍在流浪中,很有可能當一兩個日落以後他就會因飢餓而斃命在街頭。這種結局早在他十六歲出門遠行的時候他就預料過,沒想到它會推遲了五六年。

他一直往東走,這條路的名字他不知道,也懶得理會,只知道這麼一直走可以過黃浦江,然後就到了東方明珠塔,他將在那裡等待杜若。他走了很遠,世界靜得可怕,一個人走著,城市的公路彷彿一條隧道。這時候飢餓的感覺上來了,胃裡有些刺痛,在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他碰上一個拾荒的老頭兒。

老頭兒正在垃圾箱里扒拉垃圾,看見他過來,目光獃滯地望著他。郎周看見他的手裡拿了一個爛西紅柿,一小截香腸,不禁嘆了口氣。老頭兒看看自己手裡的東西,朝他遞了過去。郎周搖搖頭,忽然有一股眼淚想奔涌而出。

他急匆匆地走過老頭兒身邊,撒腿飛奔,一直跑了兩條街,雙腿綿軟無力,撲通摔倒在地。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面,被地上的碎石子刺得生疼,他卻不想起來。直到想起東方明珠塔,他才艱難地爬起來,走過一條條街道,順著公路橋過了黃浦江……

第二天黎明的時候,他徹底成了流浪漢。

整個白天,他一直在東方明珠塔前逡巡,眼睛不停地在經過的少女少婦身上掃視。於是下午的時候,有個警察就來到了這裡,專門盯著他。

夜晚,他就睡在塔下的廣場上,讓冰冷的夜風撕扯著自己的肌膚。這一天一夜,他沒有喝一口水。

第三個白天,他的身體幾乎完全崩潰了。嗓子嘶啞得像摩擦的鐵片,身體虛脫,沒有一絲力氣。他掙扎到了黃浦江邊,想喝一口水,可是江岸高聳,離水面起碼有兩米,並且呈垂直狀態,一旦掉下去就只能被淹死。直到在一個垃圾箱里找到一個礦泉水瓶,裡面三十多毫升的水救回了他的命,使他有力氣支撐著身體到東方明珠塔下過夜。但是,他知道,這一夜,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夜了……

「喂,醒醒。這裡不準睡覺。」

郎周躺在東方明珠塔下廣場的台階上,努力睜開眼睛,眼前的人影很模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看不清面目。這一瞬間,郎周精神一振,是不是杜若來了?可是他很快看清面前這個人是個警察,他懶懶地閉上了眼睛。

「喂,起來呀!」警察說,「跟你說話呢。你怎麼回事?我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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