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地獄有個缺口

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朱木和呂笙南親眼目睹了周庭君的死亡。

周庭君墜樓後,事先已經控制了現場的警方立即開始確定死者的身份,死者身著報社的夏季制服,穿著與周庭君一致,由於死者面部著地,相貌已無法辨認,警方調來報社的人事檔案,確定身高、體重、膚色等外部特徵一致,另外血型等方面也一致,警方確認了死者就是周庭君。

於是《商城都市報》兩度預告死亡的事件以風暴般的速度席捲了全國,記者們蜂擁而至商城市,各大媒體紛紛登載,一些大報刊登整版評論痛挖根源,而《商城都市報》的一些兄弟報刊則發表文章幫助闢謠,幾場口水仗下來,引發了一場新聞界的混亂。

在周庭君墜樓死亡後,混亂更是達到白熱化狀態。普通民眾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恐慌,有關部門捂也捂不住,乾脆讓新聞界放手爭論,以正視聽。

這些天,商城市變得陰鬱的天空始終被馬蜂一樣的記者所充斥。在記者們的狂叮之下,警方對案件的偵查連一個細節都瞞不住。於是,外省的報紙和網站上紛紛報道了周庭君死前那晚,他的住宅小區發生的詭異事件:數十個居民證實,那日凌晨三點鐘明明聽見有人慘叫墜樓,卻找不到屍體,只發現了一頂帽子。而那晚之後,整個小區里「失蹤」而沒有再出現的人只有周庭君。

甚至有記者通過關係突破了警方的重重障礙,採訪到了承印《商城都市報》的報業集團的印刷廠人員。經過一系列的採訪,把至今還封存在警方檔案里的周庭君死前那日凌晨四點發生在印刷廠的一幕鏡頭重現在了報紙上。

凌晨四點,印刷廠準備開機印刷當日的報紙,周庭君突然出現在印刷車間。

「當時,我正要出膠片,周庭君來了。」照排工人說,「我注意到他衣服凌亂,眼神獃滯,走路的姿態非常僵硬,像個……」照排工人露出恐懼的表情,心有餘悸地說,「像個沒有生命的殭屍。他問我是否準備出膠片,然後說他睡不著,不放心報紙,怕出婁子。我知道前天的報紙誤登了『蘇霓將死於財富廣場』的消息,也知道周庭君挨了整,他這種心情也能理解,況且報社還沒有正式解除他的職務。我就讓他坐到電腦旁校對。他只看了一會兒,也沒見改動什麼,就站了起來,說:還是看一看心裡踏實。說完慢慢走了出去。我實在沒想到後來會出這種事!」

此事一傳出,周庭君「兩度」墜樓事件更顯得撲朔迷離。網上人氣最高的看法是:事實上周庭君在自家小區墜樓已經死亡,印刷廠出現和報業大廈墜樓,是他死後不滅的意識,支配著他向世人贖罪,並親手製作了邀請自己下地獄的邀請函。

正統媒體的一些心理學者則猜測周庭君在自家小區墜樓可能沒死,然後出於一種責任心跑到了印刷廠校對,不料潛意識中的強迫心理使他無意識地挑選出了預告自己死亡的字。至於為何又去報業大廈跳樓,可能是他清醒過來之後意識到自己又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壓力太大,自尋短見……

前一種說法大眾嗤之以鼻,但後一種說法也是漏洞重重。比如,周庭君為何會在自家小區墜樓?從六樓摔下誰又能活蹦亂跳地跑到印刷廠去?強迫症是否能使人在早有警惕的狀態下挑出文章里有關自己即將死亡的字眼?這連心理學家也不相信。至於到報業大廈是為了自尋短見,連周庭君的同事也不相信,他們說:第一,周庭君絕不是會自殺的人,他就算毀了報業大廈也不會內疚,寧願蹲一輩子監獄也不會自殺;第二,周庭君早上來報社時神采奕奕,談笑風生,想自殺的人哪能這樣?

於是,支持第一種觀點的人反而佔了上風。

一個星期過去了,周庭君的棺材板早已蓋上,種種猜測卻仍未平息,他就像一個幽靈,飛舞於商城市民的唇舌之間。

這些日子朱木也在關注著周庭君墜樓案的進展。他本以為時間一長,警方會查出個蛛絲馬跡,不料時間越久,謎團越大,他便開始泄氣了。

尤其讓朱木感到焦灼的是,非但周庭君案沒有進展,連他拜託傅傑調查的蘇霓一事也杳無音訊,這些日子傅傑就像消失了一樣。

「也許是周庭君案綁住了他的手腳。」朱木悶悶地想。

這些天呂笙南似乎也很忙碌,一打電話就說有事,每天處理完公司事務,朱木便孤獨地坐在32樓自己的私人陽台上,望著鋪展在腳下的城市、鋼鐵的車流、水泥的建築、灰色的天空發獃。他對此毫不厭倦,他認為能夠發獃是一個人的福氣。在意識不受控制的遊盪中,他能夠思考自己的生命與生存,雖然除了鈔票,他什麼也沒有。偶爾一隻飛鳥經過,他的心裡會生出震顫般的感激,身子想去迎接它,卻被欄杆擋在了陽台里。於是,他會想起那個可憐的女人蘇霓,她從一百多米的高空躍下,是否也是為了抓住這個世界帶給她的一瞬間的感激?

他又開始回想起蘇霓行走在財富大廈里的每一個鏡頭,想起那天晚上的那個夢,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你說你無處可去了,要我把財富大廈讓給你的靈魂安家。一座大廈而已。如果你再來,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你。」

飛鳥一去無蹤,她呼喊的聲音被吸收在灰暗的空氣中。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他漠然地瞅了瞅,來電上顯示是傅傑,他急忙按下接聽鍵,驚喜地叫道:「阿傑,你終於出現了!」

「出……出現?」傅傑吐字有些不清,環境也很嘈雜,「我……我失蹤了嗎?」

朱木笑了笑:「沒失蹤我為什麼聯繫不上你?」

「我……我喝……我喝酒去了!」傅傑好像醉醺醺的,「我放長假,喝……喝酒去了。」

「請假喝酒?」朱木有些不可思議,「你沒去查周庭君案嗎?」

「周庭君?」傅傑憤怒了起來,朱木隨即聽到「啪」的碎裂聲,好像是酒杯,「那王八蛋,死了活該!我查他幹嗎?別……別說了,你過來撈我吧!」

「撈你?」朱木有些迷茫,他知道警察們所謂的「撈」的含義,「去哪兒撈你?你犯事了?蹲監獄了?」

「狗屁蹲監獄,我在世紀酒吧喝了三天了,三天沒出過酒吧的門,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哈哈!」傅傑大笑,「沒錢他們就不讓我走,嘿嘿,我就不走,白天在這兒睡覺,晚上就在這兒喝酒。呵呵,我是警察,不能欠人酒錢,所以你趕快來給我付賬吧!」

朱木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在朱木的印象中,傅傑是個極其嚴謹的警察,極其自尊的漢子,豪爽,講義氣,要面子,何曾見他這樣放蕩過?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朱木暗暗嘀咕。

朱木趕到世紀酒吧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酒吧里還沒幾個人,他一眼就看見了身著便裝坐在吧台邊的傅傑。傅傑正端著一杯紅酒往喉嚨里倒,臉色通紅,眼睛眯著,根本就不看酒杯。朱木在他旁邊坐下,要了一杯生啤。傅傑努力睜開眼睛,眼裡布滿了血絲。

「你怎麼搞的?」朱木淡淡地說,「我托你查蘇霓的資料,這幾天不見迴音,還以為周庭君墜樓案鬧得沸沸揚揚的,你查案去了呢。」

一聽「周庭君」三字,傅傑又想摔杯子,舉起杯子,發了陣呆,頹然把酒灌進了喉嚨。「你來了我就不喝這劣酒了。來杯……不,來瓶馬丁尼,送到十六號桌。」說完把胳膊搭在朱木肩上,走向一個偏僻的角落,經過舞池邊,他被台階絆了個趔趄,朱木急忙扶著他,到十六號桌後面的沙發上坐下。

酒吧里放著一首蒼涼的薩克斯曲,燈光紛亂。傅傑斜靠在朱木身上,醉醺醺地說:「那個蘇霓啊!我早就查了。全國叫蘇霓的女人只有一個符合你描繪的特徵。不……不過啊……」他酒意上涌,打了個嗝,「這個……涉及案子的資料我必須自己調查一下,看是否和案子有關。查完後我把結果上報給局長,局長罵了我一頓,叫我把結果給你算了。」

「罵了你一頓?」朱木有些奇怪,「為什麼罵你?」

「很明顯和財富大廈蘇霓墜樓案無關嘛!局長怪我太謹慎,怕得罪你。他……他還想找你贊助我市公安系統春節晚會呢!」

「你查到的蘇霓資料為什麼很明顯和蘇霓墜樓案無關?」朱木更奇怪了,對贊助之類毫不在意,「特徵不是吻合嗎?」

「特徵當然吻合,可我查到的這個蘇霓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她還和蘇霓墜樓案有個屁關係,除非她變成鬼。」傅傑哈哈大笑。

「死……死了?十年前?」朱木目瞪口呆。

「嗯,我查到的蘇霓出生於福建閩南沿海,十年前死於一場火災事故,死時才十七八歲。」傅傑說。抓起茶几上的馬丁尼,給朱木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

「蘇霓……死了?十年前?」朱木獃獃地望著傅傑。他的大腦忽然開始混亂,似乎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

傅傑懶洋洋地擊潰了朱木的一廂情願,伸手掏出皮夾,取出一張照片拍在茶几的玻璃上,緩緩地推給了他。沾著酒漬的手指同玻璃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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