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封在容槽里的軀體被推進灌注實驗室,羅賓斯上校對威爾遜中尉說:「就是它了。」

「就是它了,」威爾遜附和道,走到暫時用來展示軀體生命特徵的顯示器前,「上校,當過父親嗎?」

「沒有,」羅賓斯說,「我的個人取向不往那頭走。」

「好吧,」威爾遜說,「這是最接近那一刻的情形了。」

育成實驗室通常會有最多十六名特種部隊士兵一起接受意識灌注,這些士兵同時激活和受訓,在訓練中培養團隊協調性,降低激活時擁有完整意識但沒有任何錶觀記憶所產生的困惑感。但今天這裡只有一名士兵,他將容納查爾斯·布廷的意識。

兩百多年前,初生的殖民地聯盟在一場保衛戰中遭受了重大挫折——當時被毀滅而又重建的殖民星球被命名為鳳凰星——意識到未經改造的人類士兵無法完成任務。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是軟弱的。那些年,人類史書記載了有史以來最慘烈的幾場敗仗,其中屢被提及的例子就是阿姆斯特朗戰役:我們扭轉了敗局,但是代價慘重。那次的敵人,所有的敵人,都太快,太無情,太殘酷,太多。人類科技並不落後,所持武器也不亞於絕大多數敵手的,但決定性的武器還是扣動扳機的戰士。

初期的改造相對簡單:增加速度、耐久性、肌肉體積和力量。但是,早期的基因工程師在玻璃器皿里改造人類卻有實踐和倫理的雙重約束,必須苦苦煎熬十八年左右,得等待受到改造的人類擁有足夠的體魄和頭腦去打仗。殖民防衛軍懊惱地發現,很多經過較少(相對而言)基因改造的人類得知自己是天生炮灰時並不特別開心,拒絕踏上戰場,無論怎麼灌輸宣傳都不管用。未經改造的人類也同樣心生反感,因為這種行徑怎麼琢磨怎麼像是宣傳優生學的人類政府,而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個熱衷於優生學的政府向星際空間拓展過。

基因改造士兵的最初嘗試害得殖民聯盟在政治上險些招致滅頂之災,殖民聯盟只是勉強存活下來。若不是阿姆斯特朗戰役讓各個殖民地看清了他們正在對抗一個什麼樣的宇宙,聯盟恐怕早已解體,人類殖民地落得互相競爭,而不是協力對抗他們遇到的各個智慧種族。

拯救聯盟的還有幾乎同時出現的兩項關鍵技術發明:一是在幾個月內將人類軀體強制培育到成人大小;二是意識傳送系統,能把一個人的人格和記憶傳遞到另一顆大腦內,前提是兩顆大腦來自相同的基因,傳送前用一系列程序在新大腦內培育出必要的生物電通道。兩項新技術使得殖民地聯盟可以轉而開發一個巨大的兵源:老人,很多寧可接受軍營生活也不願老死的老人。另外還有個好處,老人不管怎麼死,都不會導致大量健康年輕人被外星武器斷送性命,從而造成斷代性人口災難。

有了這麼廣闊的新兵源,殖民防衛軍忽然有了挑選成員的自由。防衛軍不再要求殖民者服兵役,殖民者得以專註於開發新星球,按照所在地的承載能力盡量繁衍後代;同時消除了導致殖民者和政府之間政治緊張氣氛的關鍵因素。既然殖民地的年輕人不必被迫拋下家人,死在幾萬億英里之外的戰場上,殖民者也就不再關注基因改造士兵的倫理問題,特別是那些士兵還是志願參戰的。

防衛軍沒有求殖民者志願參軍,而是在人類母星地球的居民中挑選新兵。地球有幾十億人口,實際上,這個數量比所有殖民地加起來還多。兵源數量廣闊極了,乃至於防衛軍可以縮減範圍,從最富裕和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國家徵召新兵,這些國家的經濟環境使得國民能活到晚年,而社會藍圖導致了兩方面的過度強調:一方面是對年輕的渴求;另一方面是全民對衰老和死亡都有嚴重的心理恐懼。這些老人被所屬社會塑造成了防衛軍最佳也是最渴望的新兵;防衛軍很快發現他們甚至會在不甚了解兵役具體內容的情況下參軍——不過話又說回來,報名者知道得越少,新兵就召得越多。新兵以為在防衛軍服兵役和在地球上服兵役差不多。防衛軍樂於保持這種誤解。

事實證明,徵召工業化國家的老人這條路異常成功,為了保護兵源,殖民地聯盟禁止這些國家向外星殖民,只從經濟和社會問題促使年輕人希望儘快逃跑的那些國家挑選殖民者。劃分士兵和殖民者的來源後,殖民地聯盟在兩個領域內都獲得了良好的結果。

徵召老人當兵給防衛軍帶來了一個始料未及的難題,很多新兵在服役前就不幸辭世,成為心臟病、中風與過多食用芝士漢堡、芝士蛋糕和芝士條的受害者。防衛軍一直在採集志願者的DNA樣本,最後發現手頭積累了大量不知如何處理的人類基因組。另一方面,防衛軍發現他們不僅希望而且有必要繼續用士兵軀體模型做試驗,這樣既能改進設計,又不想影響部隊已經具備的戰鬥能力。

接下來,又一項突破誕生了。無比強大而輕便的半有機質電腦,可以完全和人類大腦整合,雖說被非常不相稱地輕描淡寫冠以「腦伴」之名。對於滿載一生知識和經驗的大腦來說,腦伴在智力、記憶和溝通方面能夠提供巨大幫助。

但對於貨真價實的「空白心靈」,腦伴就更加有用了。

羅賓斯望向容槽里被懸浮場固定住的軀體,對威爾遜說:「看著不怎麼像查爾斯·布廷嘛。」

威爾遜正在對儲存布廷意識的硬體做最終調整,頭也不抬地答道:「布廷是未經修改的人類,我們認識的他早已步入中年。二十歲的他多半很像這具軀體,當然,綠色皮膚、貓眼和其他改進除外,再說他本人的體型只怕也沒這麼好。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真正二十歲的時候可沒我現在這麼壯實,而且還不需要鍛煉。」

「你的軀體經過改造,能照顧好自己。」羅賓斯提醒威爾遜。

「真是感謝上帝,我愛甜甜圈愛得深切。」威爾遜說。

「而代價是被宇宙里除人類之外的各個智慧種族追殺。」羅賓斯說。

「好段子。」威爾遜說。

羅賓斯轉向容槽里的軀體,說:「做了這麼多改造,不會影響意識傳送吧?」

「應該不會,」威爾遜說,「新基因組裡,有關大腦發育的基因都沒有改動。腦殼裡裝的是布廷的大腦,至少從遺傳學角度說是這樣。」

「大腦情況如何?」羅賓斯問。

「看著不錯,」威爾遜敲敲容槽控制系統的監視器,「健康,已經做好了準備。」

「你認為能成功嗎?」羅賓斯問。

「問住我了。」威爾遜答道。

「知道咱們都充滿自信可真是太棒了。」羅賓斯說。

威爾遜正要答話,卻被打斷了。房門打開,麥特森將軍和斯奇拉德將軍走進來,背後跟著特種部隊的三名意識灌注技術員。技術員徑直走向容槽,麥特森走向羅賓斯,羅賓斯和威爾遜一起行禮。

「快說我們會成功。」麥特森一邊回禮一邊說。

「威爾遜中尉和我正好說到這兒。」羅賓斯只遲疑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間。

麥特森轉向威爾遜:「所以呢,中尉?」

威爾遜指著容槽里三名技術員正在擺弄的軀體:「軀體很健康,大腦也一樣。腦伴工作正常,這個並不稀奇。我們已經把布廷的意識模型和傳送設備整合在了一起,遇到的問題少得驚人,測試運行證明傳送不會遇到問題。從理論上說,我們應該能像傳送任何一個意識那樣傳送他的意識。」

「內容聽起來很有信心,中尉,但語氣怎麼有點沒底?」麥特森說。

「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將軍,」威爾遜答道,「傳送對象在傳送時通常是有意識的,這對傳送過程很有用處,但這次不同。只有喚醒軀體,我們才能知道傳送成不成功。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在不是兩顆大腦之間傳送意識。設備里存儲的如果不是布廷,意識模型就無法接管大腦。即使是布廷的意識,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刻印成功。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來保證順利傳送。你讀過我們的報告,但裡面還有很多我們不了解的地方。通往成功的每一條道路我們都清楚,但導致失敗的道路就難說了。」

「你到底認為會不會成功?」麥特森問。

「我認為會,」威爾遜答道,「對正在做但並不了解的事情,我們必須保持積極心態。出錯的可能性還很大,長官。」

「羅賓斯?」麥特森說。

「我贊成威爾遜中尉的看法,將軍。」羅賓斯說。

技術人員完成調試,向斯奇拉德將軍報告,將軍點點頭,走到麥特森身邊說:「技術員說他們準備好了。」

麥特森看看羅賓斯,看看威爾遜,最後說:「好吧,開始。」

殖民防衛軍特種部隊製造士兵的配方很簡單:從人類基因組開始,逐步縮減。

人類基因組包括大約兩萬個基因,由三百億對鹼基構成,分布於二十三對染色體上。大部分基因組是所謂的「垃圾」,這些序列片段在DNA的最終產品——一名人類——身上並無編碼作用。大自然只要把一個序列放進DNA,哪怕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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