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離愁漸遠漸無窮

殷逐離走後,大滎果然重陷戰火之中。

沈庭蛟第二日就發現了那絲絹的秘密——他發現絹尾以同色絲線綉著一道暗紋——長白山。那絲絹綉樣其實很普通,然細看下來,內種虯枝蜿蜒,走向分明就是長白山的山勢圖!沈庭蛟與何簡反覆比對,最後盡皆悚然——莫非傳說中的寶藏,其實是在長白山?

大滎與突厥正式開戰,這筆坑人無數的寶藏竟然真的埋藏在長白山,它解決了糧草問題,但沈庭蛟憂患仍是頗多。他的將領太過年輕,缺乏行軍打戰的經驗。事情不如預計的順利,前方戰事也是勝敗相兼。沈庭蛟焦頭爛額的時候經常接到殷逐離從各國發來的信件,上面無一例外都是四個字——安好,勿念。這些信件有的來自吐蕃,有的來自大月氏。一個月有三四封,他撫著這些信件,挺過大滎最艱難的階段。

何簡曾經主張過割地賠款,行和親懷柔的政策。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無疑是緩和矛盾之舉,但沈庭蛟斷然拒絕。彷彿有一雙眼睛時刻注視著他,如果真有這麼一天再見面,那個桀驁的傢伙會如何嘲笑他這個軟弱無能的帝王?

他親赴戰場,登上城頭督戰,告訴所有將士,他寧做亡國之君,絕不割地乞降!

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大滎軍民卻空前團結,軍隊士氣不論勝敗一直不曾低落。一年半以後,突闕國力耗損不小,不再大規模進攻,只能搞些小打小鬧的騷擾戰。

而殷逐離的信件慢慢地開始減少了,由初時的一個月三四封變成一個月一封。兩年後,大滎重新安定,沈庭蛟再也沒有接到殷逐離的隻言片語。連沈庭蛟都覺得她仁至義盡了。他像殷逐離一樣保護著殷家,這個幾經風雨的大家族仍舊經營著自己的商鋪,諸事照常,未受到任何波及。其實連殷家的宅子也沒有人敢動,仍維持原狀。

沈庭蛟保存著殷逐離的每一封來信,上面這傢伙有時候用顏體,有時候用隸書,有時候用柳體,甚至有一封用的吐蕃語。可以預見她的生活像這些絲絹一樣,日月依舊但多姿多彩。

沈庭蛟從不提起她,只是偶爾仍不經意看見她,或者懶懶地靠在床頭看書,或者在書案前埋頭臨字。他知道這是個白眼狼,一旦放出去就從來不想家,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起這樣的她,今天吃雉雞明天煮天鶴,上午在發間別幾根孔雀翎,下午在衣上綴雉雞五彩的尾羽。他終於理解了那些昏君,為什麼能夠拋舍萬里河山,剖心挖肺,只為博一人歡心。

沈庭蛟一直不提起納妃立後的事,而朝中諸臣卻漸漸等不得了,每日里催促的摺子堆積成山,不少家中適齡女兒的臣子更是四處蹦躂。何太后日日在宮中設宴,專門宴請各大家族女眷。後宮日日笙歌,美人如雲,但當第三百六十二幅畫像被束之高閣後,便是她也再按捺不住:「以前你總說大滎國不富、民不豐你就不納妃。如今政治清明,國家百姓雖不富裕卻也算是蒸蒸日上,你到底什麼時候才納妃?」

沈庭蛟通過四屆進士科的科考很選拔了些人才,如今朝中青年才俊都是他的人,傅朝英和薛承義也被放了出來,只是俱免去實權。傅朝英得了個鐵帽子王的爵位,在長安做個富貴閑人。而薛承義如今被削去封地,軟禁在長安,倒是傅朝英經常溜去看他,二人鬥雞下棋,比試一番刀劍,以消磨時日。

「連母后也不能知朕心思嗎?」沈庭蛟蘸墨臨帖,他每夜都很晚才睡,日日早朝,當日的奏摺從不過。眾人都說他勤政,殊不知他只是無處可去。只有很累很累了,才能倒頭便睡,合眼天明。此時他輕聲嘆氣,「朕不想納妃了,過個幾年,從諸郡王中挑一位德才兼備之人,傳位於他吧。」

何太后料不到他痴傻至此,又派人暗訪民間長相眉眼與殷逐離相似的女子。這樣萬里挑一,還當真找了五個,俱是身材高挑,眉眼英武的。她令宮中嬤嬤調教,又裝作無意般引沈庭蛟去看。

沈庭蛟確實看了兩眼,但見幾個女子在嬤嬤的藤條之下循規蹈矩的模樣,他一笑之後便再沒有傳喚幾女的意思。

如此耽擱下來,立後就成了大滎的頭等大事。諸位大臣們整日里磨牙,催促立妃的摺子倒是比啟奏國事的摺子更多。沈庭蛟取消了大滎每兩年一度的選秀,宮中女子也多存了飛上枝頭的心思,使了勁往他身邊靠。何太后甚至發下話來——所有宮女,不拘出身貴賤,只要能爬上龍床,立刻封為貴妃。

人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然而這些年想要爬上龍床的宮女無一人成功。某將軍甚至為了自己的女兒寫了一本《龍床疑策》,但一直未能奏效。嘉裕帝的龍床,成了比突厥大營更難攻佔的地方。

何簡先前一直不言語,最後見眾人實在鬧騰得很了,始才和何太后商量:「要麼……重新再考慮一下殷逐離?」

何太后有一段時日沒有再聽到這個名字,可這個人卻一直梗在她心裡。她靠在鳳椅上,最終也只是嘆氣:「只是如今……又往何處尋她?」

何簡卻似胸有成竹:「若是太后無異議,要尋她不難。」

何太后是真的累了,她像很多年前將沈庭蛟交給何簡一樣揮手:「先生,哀家老了,這些事不想再管了。人說女生外相,我這兒子也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若是先生能夠將她尋回……」她閉上眼睛,思索了許久,「本宮不再過問了,隨他們去吧。」

次年歲末,唐隱的生辰,沈庭蛟只身前往長安西郊的陵地,帶了一壇好酒。事實上他每年都來這裡,雖然這很有貓哭耗子的嫌疑,但他相信只要唐隱葬在這裡,殷逐離早晚都會回來。他已經等了三年,但他從來不曾放棄。

唐家人的祭祀已過,唐隱的墓前還擺放著好些酒食。那日下雨,他在碑後坐了下來,倚著冰冷地墓碑,先灑了半壇酒祭他:「有時候還真是挺嫉恨先生,我求之不得的,先生棄如敝屣。可現在,不管是我高居明堂也好,先生長埋地底也罷,終究都只能是孤身一人。」凍雨零星,他著了一身紫色的貂裘,淺淺地飲著酒,「先生,你我也算是同命相憐,我敬先生。」

獨飲易醉,況他酒量又不好,一個人慢慢飲到頭腦昏沉。

待天光暗,濃霧漸生。他酒氣散盡,寒意侵體,被凍醒過來。隆冬的夜晚無星無月,有人踩踏殘雪碎冰而來。他側耳細聽了一陣,聞聲漸近,不由得緊緊縮在石碑之後,心跳太快,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你終於回來了嗎?

細碎的聲響停在碑前,沈庭蛟五指緊握,連呼吸都壓得極細,片刻之後,濃烈的酒香四溢。沈庭蛟忍著想看她一眼的衝動,聽見衣物摩擦的聲音,她似在碑前蹲了下來,以袖撫去碑上亂塵:「師父,我久不回長安,你墳頭怎麼也不長點亂草,這般整齊如新的模樣,讓人想吟兩句詩都覺得不應景。」

沈庭蛟想過無數種重逢的情景,或許是脈脈相望,或者是相視一笑,可是他聽著這久違的聲音,突然想流淚。

漆黑的雨夜,她的聲音彷彿也沾染了寒涼:「其實走的這些日子,我也挺想念長安的,姆媽天天催著我嫁人。可是突厥的男人吧,一身胸毛也就算了,他們還流行火葬,火葬也還可以忍受啊,可是他們春天死的秋天葬!秋天死的春天才葬!你說這不有毛病嘛!死在他們那兒還得嚇我半年才真燒!」

她也靠著墓碑坐下來,那牛毛細雨零星而下:「月氏人吧,吐火羅語難學也就算了,還什麼都是以物易物,太麻煩。吐蕃男人呢,一天到晚和牛羊在一起,胸毛比頭髮還長,黑也就算了,還不愛洗澡!」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凈土,在這裡所有的傷痛都會痊癒,所有的別離都將相逢。殷逐離在唐隱碑前絮絮叨叨,盡講些奇趣見聞,沈庭蛟靠在碑後,忘記了天寒。

殷逐離在唐隱墳前待了大半夜,天色將亮時方才離開。自始至終她沒有流露任何悲傷,那才是唐隱所希冀的殷逐離,拋開紛擾,天高海闊,自由自在。唐隱為情孤獨了半生,雖然無悔卻終不願自己的愛徒再步其後塵。

沈庭蛟密令張青追查殷逐離行蹤,張青不敢打草驚蛇,只令手下侍衛喬裝跟隨。殷逐離在長安逗留不過兩日便乘殷家商船離開。

沈庭蛟十分惱怒,在書桌上清田黃石雕神獸白澤的鎮紙摔缺了一個角:「朕下令各關卡嚴加留意她,然若不是得知她回長安,朕一點風聲都收不到!這些個人的眼睛長來何用!」

何簡將那小巧的玩意兒撿起來,倒是若有所思:「陛下,何簡空為帝師,這些年著實沒有給過陛下任何有用的教導。但今日為師想說一句。」

沈庭蛟對他一直十分敬重,二人也算是共患難,關係自然親近,聽他此言,趕緊道:「先生請講。」

何簡捋捋鬍鬚,神色凝重:「古往今來,鷹眷長空,魚戀碧水。陛下您只備了華屋玉食,如何留得住一頭嚮往著廣袤山林的猛虎呢?」

沈庭蛟猶如醍醐灌頂:「先生是說,應該再準備一片山林?」

何簡含笑頷首:「有些大型動物,易放牧,不宜圈養啊。」

波斯。殷逐離前往北部收購皮毛,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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