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不見五陵豪傑墓

殷逐離被打入冷宮第二天,嘉裕帝冊封薜藏詩為賢妃,居昭華殿,暫代帝後統御後宮。

沈庭蛟一直沒有來過水萍宮,看起來他是徹底對殷逐離寒了心。

倒是入夜時分,一個人匆匆地入到那座零落破敗的宮殿。殷逐離正在油燈下發愁,桌上倒是放著一包牛肉,一包蜜餞。轉頭望見來人,她不禁喜笑顏開:「何相爺,哎呀呀,真是貴人臨門啊。」

來人果是何簡,他卻作了身內侍的打扮,偷偷摸摸地混了進來。殷逐離用黃泉引將殿中已被蟲蛀的桌椅劈了幾張,切碎了升火,雖然煙大,但暖和。何簡在屋中孤零零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言語中帶了些焦急神色:「我的大當家,你還坐得住!這一回爺若不立薜藏詩為後,薜承義必不肯甘休!你真想就這麼和爺賭一輩子氣?你知道這回做了什麼嗎!」

殷逐離遞了一片牛肉給他,語笑盈盈:「那就納吧。我已讓至這般田地,先生想讓我如何?」

何簡將牛肉囫輪吞咽下去,殷逐離又遞過來一個蜜餞,他接將過來:「殷逐離,如果王上納了薜藏詩為後,你將如何自處?你為何要這麼做?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對王上當真沒有一點感情嗎?」

殷逐離不答,兀自帶著陰慘慘地笑瞅他。

何簡被看得發毛,忍不住開口:「你在看什麼?」

殷逐離答得老實:「昨兒個有個不認識的送了我這兩包東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吃。現在端看先生安好與否。」

何簡氣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他恨恨地站起身,「我算是狗拿耗子閑操心了我!」

殷逐離叼了片牛肉,還直嘆沒有酒。何簡不由頓住腳步:「殷逐離,你曾經毫無保留地相信過唐隱,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們?」

殷逐離叼了個蜜棗,語聲似也沾了蜜:「因為如果今天來的人是唐隱,他首先會問我冷不冷、餓不餓,這些天過得好不好。」她轉頭去看何簡,唇際笑意不斂,「他不會問我薜承義進入帝都之後,又當如何。」

何簡語塞,這個人不管做什麼,對或錯,言語上總占著三分理。殷逐離舔了舔手上的糖,語態悠閑:「所以這天上地下只有一個唐隱,唯一的一個。」

次日,賢妃薜藏詩領著宮人前來撫慰殷逐離,送了她好些被褥、棉衣。殷逐離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帶了曲凌鈺、張齊氏前來。那時候曲凌鈺的身材已經開始顯了,孩子不知道是四個月還是五個月。

看見殷逐離,她垂著頭沒有說話,手卻緊緊握成拳。殷逐離甚至沒有讓她坐下,當然也沒有讓她行禮,在這一方冷宮之中,她第一次端著後宮之主的架子:「你即已懷有皇子,便當慎而重之。這樣風雪天氣,就不要出來了。」

曲凌鈺點頭,薜藏詩卻只是笑:「聽聞姐姐和凌鈺妹妹有些過節,此時一看,姐姐倒是關心著妹妹嘛。」

殷逐離揮手:「薜藏詩,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惠妃與我有恩還是有怨,是我們個人的事。我這個皇后在這裡,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我對宮裡這套虛與委蛇最是厭煩,也沒工夫和你玩什麼爭寵的心思,你日後不必過來了。」

薜藏詩滿肚子話未說出口,她聽薜承義提過殷逐離,言語中對這個女人極是忌憚。但她不屑,這後位她即將到手,這個女人連成為她的絆腳石都不配。她本是計畫讓殷逐離「不巧」撞翻曲凌鈺,當務之急,還是先解決掉這個皇子比較重要。可殷逐離不接招,她眸色幾轉,復又笑道:「姐姐果然快人快言,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殷逐離仍是冷哼,卻對曲凌鈺道:「要麼你再陪我坐一陣?」

曲凌鈺不蠢,她知道薜藏詩來意不善。這個孩子不是沈庭蛟的,可是薜藏詩不知道。當下她只是點頭,薜藏詩看了她一眼,儀態萬方地去了。

殷逐離往火堆里添了兩根腐木,就這樣靜坐了半個時辰,方輕聲道:「滾吧。」

曲凌鈺雙手幾度握緊,又鬆開。殷逐離冷笑:「我若是你,先去找何太后保住你肚子里這根苗。不過何太后想重用薜承義壓制傅朝英,你如今……只怕求她無用。」

曲凌鈺紅了雙眼,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唇際都咬出了血,半晌仍是轉身出了水萍宮。殷逐離看著她也只是嘆氣——她如今再無可依,若尋著沈庭蛟,他或許能念舊情。但他是帝王,不可能整日護在她身邊。而這後宮之中,各種勢力無孔不入,他鞭長莫及。

帝王心,其實護不住任何一人。

果不其然,當日周鹿銜過來送飯,仍然同殷逐離閑聊,言及惠妃的孩子掉了。說是向薜藏詩請安的時候在雪地里跪了一下,竟然就染了風寒,當晚就流掉了。他前些日子得了殷逐離的兩個鐲子,但他好賭,有了錢賭得更是大,不多時就又兩手空空了。這些日子正巴結著殷逐離。

殷逐離也不虧待他,以木碳寫了個條子交給他:「去千頃富貴坊找勾錢,他會支給你銀子,別賭了。討個宮女,收個養子,好好過日子。」

周鹿銜搓著手,殷逐離好像是從窮人堆里長大的一樣,同他沒什麼隔閡,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像是自己的兄長,在她面前倒是多了幾分隨性。

他拿了那條子,臨走時又回身:「娘娘,奴才瞅著吧……」

殷逐離不耐煩地打斷他:「去去去,奴才什麼奴才,老子現在過得不如你呢!」

周鹿銜也收了那份拘泥:「我說啊,大當家可也得小心些。我瞅著那位賢妃娘娘……可不是個善茬。」

殷逐離斜睨他:「你不會在飯菜里下毒吧?」

周鹿銜趕緊搖頭:「那哪成啊!」

殷逐離勾著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聲道:「她若讓你下毒,什麼都不必做,只須提前告訴我一聲,自有你的好處。」

周鹿銜只當她要抓住這位賢妃娘娘的短處,重回正宮,也趕緊點頭:「那是自然,自然。」

下午朝喜又過來了一趟,給殷逐離送了些棉衣,雖然陳舊,倒也能禦寒。他來過幾次,也自在了些。一進門就趕著替殷逐離鋪床,然後又搜了她的衣裳去洗。殷逐離攔他,他倒振振有詞:「我娘說讓我幫您的,她說您是貴人,幹不了這些事。」

殷逐離不屑:「幾件破衣服,我就不信我對付不了。」

朝喜一笑:「您從小到大,沒洗過衣裳吧?富貴城生意那麼大,肯定有許多人伺侯著您。」

殷逐離在他旁邊蹲下,看他熟練地搗衣服:「你今年多大?讀過書么?」

朝喜臉蛋凍得通紅,眼睛卻特別亮,他真的太年輕,笑起來滿是朝氣蓬勃:「年底就十四了,我沒錢讀書,但是以前在牆外聽過私塾先生教學。」

殷逐離點頭:「家裡孩子多吧?怎的就入宮了?」

朝喜將盆挪遠些,免得水濺到她身上:「我們一共兄弟姐妹八個,娘說我入了宮就不用賣八弟了。」

殷逐離十分不理解,這個孩子非常陽光,可是他已經不能再算是個男孩兒:「你入宮當差每月多少錢?」

朝喜咧著嘴:「每月有一吊錢,我自己在宮裡,花不了什麼。我想再賺些,讓八弟上學。」

殷逐離伸手去擄他額前的髮絲,許久才嘆氣:「就為了一年十幾兩銀子,不夠廣陵止息一片樹葉……媽的,什麼世道。」

朝喜倒不覺得,他年紀雖小,卻已有些大人態:「您哪知道我們的難處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剛打完了戰,好不容易盼著好過些,又起內亂。其實這些人打來打去,最終受苦的也還是……嘿嘿,您不知道餓,說了您也不明白的。」

殷逐離站起身,懶懶地倚著已被蛀得千瘡百孔的木柱,突然她開口:「回去告訴你娘,他們說我是奸妃……說不是也不是,說是……也是。反正,不算冤枉。」

曲凌鈺小產之後,賢妃薜藏詩在殿前長跪請罪。沈庭蛟扶起她,仍是擁著她進了昭華殿,對此事再不追究。宮中人個個都是有眼色的,無不巴結她,她成為了後宮實際上的主人。

一月,天氣更為寒冷。殷逐離待在水萍宮已逾十日。這宮裡連她最愛的白玉棋也沒帶來,她有些懊悔——這個教訓教育後世皇后,入宮第一件要事,不是剷除異己,更不是邀寵於皇上、太后。

最要緊的事,是好好修葺冷宮,改善冷宮伙食……

她正感嘆百密一疏,那邊卻有人進來。雪夜無月,長靴踩在冰面,吱嘎作響。她抬頭看過去,之間沈庭蛟踏雪行來,仍表情都似被凍住,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殷逐離放下首宗撥火用的朽木條,面色含笑:「九爺也來越像個帝王了。」

沈庭蛟冷哼,自進得屋內,裡面只有一張陋榻,一張座椅,他在榻上坐下來,見殷逐離站著半天不動,忍不住出聲:「插!」

殷逐離攤手:「沒有。」

沈庭蛟只坐在榻上,再不言語。嗅到他身上酒氣,殷逐離始出外尋了乾淨的雪,以屋中陶罐盛好,架在火盆上。她坐在火盆旁邊,見他足上靴子都沾濕了,不免又起身替他脫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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