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永與願違

十月下旬,長安城。沈庭瑤殯天一事再不能相瞞,禮部擬了訃聞,昭告天下。沈庭遙年紀尚輕,宮中雖有兩名皇子,卻均非正宮所出,再加之俱年幼,並未立儲。這是件甚為尷尬的事,前些日子他們還視沈庭蛟為亂臣賊子,為平息叛亂一事絞盡腦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滎王位的不二人選。

殷逐離回到長安,首先便回了殷家。殷夢鳶竟站在門前相迎,四目相對,她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殷夢鳶以手中金杖頓地,冷聲道:「沒見你們大當家回來了嗎?還不快去準備。」

殷逐離知道她這便算是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笑不出來,她將自己放在心尖上的東西遺落在金城,連屍骨也帶不回來。

臨溪水榭和歸來居她都不敢再往,連殷家大宅也不再久待。

長安城確實混亂,所幸殷逐離平日里和長安城這幫官吏關係甚佳,為商者講究和氣生財,與官府多加走動在所難免。此時她在廣陵止息再次秘密設宴。

這一番相談甚久,廣陵止息本就是個富貴之地,那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裡面也都失了底氣——擁有這樣實力的王妃,宮中縱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祿王抗爭呢?

玉案上菜肴豐盛,殷逐離語帶笑意:「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顧,這份恩情殷家上下銘感五內。一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認不能與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離也俱都請了來,只說事關大滎黎民百姓,更關乎大滎國運。故而這些人到得不情不願,也不是很給面子。

殷逐離也不計較,自幹了杯中美酒,眉眼間笑若春水:「新皇初喪,今日歌舞閑娛就免了,殷某請各位大人前來,實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開門見山:「曲大將軍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視長安,十五萬雄兵吶,逐離想請問各位大人有何應對之策。」

眾人倒是頗覺意外,傅朝英未表態,那禮部尚書袁東城已經開口:「殷大當家這話唐突了吧,這曲大將軍若不是仗著有你殷大當家一路支持,供應糧草,他如何作戰?」

殷逐離點頭:「袁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將軍挾持了我們家九爺,逐離又何用耗此錢財呢?」

這話一出,諸人均是一陣騷動,殷逐離輕聲嘆息:「諸位大人,你們認為一個將軍,費盡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還政於大滎沈家嗎?況且如今形勢已明,若兩相廝殺,大滎必將山河破碎,生靈塗炭。九爺的為人,諸位不是不知。他又豈會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義之事?」

諸人交頭接耳,唯傅朝英直視殷逐離,殷逐離含笑回望他,舉杯遙敬:「再者,各位大人,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留有子嗣,你們要挾持殷某也無話可說。但是一幼齡稚子,學語尚不能,能夠抵擋曲大將軍的十五萬鐵騎嗎?倘若長安城破,九爺同殷某早已生死無懼,諸位怕也是難保朝夕。」

這一番話說到了點子上,諸人又是一番議論,倒是國舅傅朝英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不緊不慢地道:「王上已然殯天,若九爺是受了曲天棘的挾持,那麼他確實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待九爺承位之後,再進軍剷平曲天棘一眾叛賊,亦算是報了王上大仇,免大滎百姓災苦流離。諸位覺得如何?」

他肯為沈庭蛟出言,大出殷逐離意料之外,不由得將他細細打量了一遍。這時候諸人本就沒有什麼主心骨,他此話一出,自然附和的人佔了多數,這件事竟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沈庭蛟由廉康和晁越一路護送入得長安城時,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親自前來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親王朝服,那一番龍章鳳姿,同以往少了三分柔弱稚氣,多了五分尊貴優雅。見到傅朝英,他低聲問了一句:「我母妃安好嗎?」

傅朝英點頭,轉而又用了臣子對儲君的禮儀:「九爺請。」

紅色的地毯鋪出長長的道路,長安百姓都盼著有一位明君能夠阻止眼下這場一觸即發的戰爭。沈庭蛟踏足其上,迎著眾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車中,儀仗車駕儼然已是帝王之儀。

殷逐離心頭重又清明——這傅朝英是沈庭蛟的什麼人?為何不著痕迹地替他鋪路?她恍然覺出自己恐怕是上了個大當。

沈庭蛟回宮後,殷逐離去了刑部大牢。何太妃雖然被關在這裡,但因著傅朝英的照料,過得倒是不差。牢中鋪了地毯,里側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簾幔。簾幔之後竟然還設了佛龕,她仍是輕敲著木魚,誦著不知哪一段經文。

殷逐離心下疑慮更重。十多年前,何太妃一直甚得沈晚宴寵愛。後來有人傳出她與朝中一名大將軍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沈晚宴大為震怒,雖百般尋找未經證實,卻仍將何太妃連同九王爺沈庭蛟一併棄置深宮,再不過問。

殷逐離得知這段軼事時便猜測這九爺必非先皇所出,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受此不白之冤?滴血認親之類的法子總得試上一試,而她沒有,必然是不敢。

殷逐離先前一直以為沈庭蛟是何家家臣何簡的骨血,一則是何簡有這個時機接近何太妃,二則,何簡對沈小王爺的維護,實在是有目共睹。

而如今看來,莫非這個何簡一直有心誤導她?

她心中冷笑,卻只是詐何太妃:「看不出來國舅爺竟然也是個長情之人。」

何太妃聞言果然略有尷尬之色,轉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來比殷碧梧要好得多。」

說這話時她淺淺一笑,水紅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髮鬆鬆地綰在腦後,粉黛不施、釵環未戴,一身清麗中透著難言的嫵媚。殷逐離心裡便明白了十分。

這世界上有兩種女人,前者弱不禁風,驅使男人做事;後者剛強獨立,事事親力親為。同人難同命,誰也沒有資格鄙視誰。

這般一想,她倒是釋然,傾身盈盈一拜:「兒臣恭迎母妃回宮。」

何太妃這次彎腰扶起了她,語聲帶著長者的慈愛:「走吧吾兒。」

回到椒淑宮,殷逐離令宮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邊張青已經行了過來:「母妃,父親吩咐若您回來,即刻請您到御書房敘事。」

殷逐離點頭:「走吧。」

御書房,諸臣都在,按理殷逐離需迴避,但她本就不是個拘泥於禮數的人,也就直接行了進來。

沈庭蛟看見她,面上總算帶了三分溫柔笑意:「逐離,來。」

殷逐離行至他身邊,身邊的黃公公頗有眼色,當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書案旁。殷逐離坐下來,眾人方繼續方才話題,卻是在選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與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溫柔,卻透著沉穩的風采,語聲倒是帶了問詢之意:「逐離覺得哪天合適?」

殷逐離看了看禮部選出來的日子,語聲沉緩:「天水戰事刻不容緩,登基大典待天水戰事了結之後再辦也不遲。」

諸臣又是一陣嘮叨,無非就是定年號、太后封號、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瑣事,細小卻繁雜無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聽取了諸臣的意見方朗聲道:「如今叛賊未除,國庫空虛,登基一事,一切從簡。年號待本王同王妃商議一番,改日再定。」

諸臣侍候沈庭遙慣了的,哪還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時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諸人退走,他方轉身將殷逐離抱入懷裡,殷逐離不是很習慣這個姿勢,沈庭蛟心中清楚,只以手攬著她的腰,再無進一步動作:「逐離,你好像不開心?」

殷逐離看著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他言語間仍然溫柔,但舉止卻是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復見。她頗有些不悅:「任何人發現自己被騙了,都不會太高興。」

沈庭蛟親吻她的額頭,語態寵溺:「逐離是說……我的身世?」殷逐離冷哼,他又笑道::「我並非有意隱瞞,只是若你一旦知曉,定會有其他顧慮。你看我們現在也很好不是嗎?何必節外生枝呢?」

殷逐離悻然,現在事情已成定局,追究無用,她只能關心自己的最終目的:「隴西戰事,王爺打算如何應對?」

對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實甚是了解,當即便允諾:「本王自然是聽取王妃的意見。但是逐離,他畢竟是你的生身之父,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倘若招安於他,大滎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個依靠。就算當年殷碧梧大當家是因他而死,十四五年了,還要再耿耿於懷嗎?」

殷逐離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爺此話有趣得很,不過逐離是個商人,別的不敢說,欠債還錢這點道理還略懂。王爺說得也有道理,許多年了,其實我是沒必要報仇的,沈二爺雖視江山重於一切,對殷某也還算有幾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著他,不論如何,半生富貴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縷青絲在指間把玩,言語含笑:「我師父沒必要復仇,他本就是書香世家,人品才學都名動長安,什麼女人娶不到?何必獨獨就惦記一個逝者?甚至,我姆媽也是不必記著這仇恨的,她是朝廷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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