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風起雲湧

從灞水游江回來,還未進到王府,便有家奴匆匆來報:「王妃、九爺,今日王上邀請六爺在上林苑打獵,後來不知怎的,就傳出話來,說六爺因謀反罪被王上誅殺了,王上削奪了他的封地,其府中親眷……都賜死了。」

沈庭蛟緩緩閉了眼,殷逐離攬了他的腰,只對家奴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家奴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王妃、九爺,還有件事。曲家大公子曲流觴押運鏢車行經祁連山時不慎墜馬身亡了,曲大將軍已經親自趕往山南道,郝總管特命小的前來報與王妃。」話落,他看看殷逐離身邊的沈小王爺,自覺不妥,趕緊又加上三個字,「和九爺。」

殷逐離點頭:「真是禍不單行。告訴郝總管,我已知曉。」

家奴離去,沈小王爺緊緊握了殷逐離的手,神色恍惚:「不可能,流觴的騎術很好,曲大將軍一直悉心栽培,怎麼可能墜馬呢?」

殷逐離拍拍他的手背,語帶安慰:「世事本就是福禍無常,九爺不必悲傷。」

沈庭蛟搖頭:「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同他們兄妹三人都是極好的,後來……傅太后成了皇后,曲夫人魏氏便不同意我與他再作往來。流觴為人仗義,行事也穩妥,以前每每出宮,有他陪同母妃才會放心……」

到了王府,殷逐離抱他下了馬車,語聲溫柔:「那麼,待他靈柩回到長安,我陪九爺一同前往弔唁吧。」

沈庭蛟將頭靠在她肩頭,無限疲憊,許久才緩緩點頭。

晚間,殷逐離陪著沈小王爺用過飯,安頓他睡下後,自己在書房看了一陣各鋪面的進貨計畫,正坐得有些累,恰巧清婉送了茶點進來,她始起身走走。見外間矮桌上沈小王爺已畫成的春日圖被下人給收了進來,頓時有了興緻,題打油詩一首於右上角,詩曰:你嗔我時,瞧著你,只當做呵呵笑;

你打我時,受著你,值當做把情調;

你罵我時,聽著你,只當把心肝來叫。

愛你罵我的聲音兒好,愛你打我的手勢兒嬌。

還愛你宜喜宜嗔也,嗔我時越覺得好。

清婉是知她性子的,見狀不由得笑破了肚腸:「大當家,這要讓先生看見,定要罰你抄《女誡》的!」

殷逐離擱了筆,越看越美:「師父啊,什麼都好,就是認死理。」

清婉遞了絲帛過去任她拭手,半晌悄聲問:「大當家,您喜歡九爺嗎?」

殷逐離一怔,斂眉思索了一陣,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她湊近清婉,又笑得十分曖昧,「不過若你能把他搞到手,我扶你當她側妃。想清楚哦,別看他現在是個閑散王爺,有朝一日魚躍龍門,也未可知。只是那時候要上位就難了。」

她說的鄭重,清婉不由得紅了臉:「大當家,九爺除了您……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的!」

正談笑間,沈小王爺著了件單衣,青絲披了滿肩,就這麼行了進來:「逐離,本王睡不著,陪你一起看賬本吧。」

殷逐離搖頭嘆息:「心肝兒,我是想睡沒得睡,你是能睡不想睡,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些。」她將沈小王爺抱在懷裡,見他精神不濟,知道他仍想著曲流觴的事,恐他睡不好明日會頭疼,只得吩咐清婉換了壺有助睡眠的怡神茶,喂沈庭蛟喝過了方繼續看著冊子。

沈小王爺倚在她懷裡,不多時便覺得眼皮沉重。殷逐離將他哄睡了,抱到書房裡間供休憩的美人榻上,輕輕替他掖好被角。

待安頓好沈小王爺,她仍然在房中看書。不多時卻又有人來,她抬頭,只見唐隱推門而入,一臉怒容,他同殷逐離說話倒一向開門見山:「曲流觴在山南道墜馬而亡,他騎術上佳,發生這種事,死因絕不簡單。你老實告訴我,這事和你有無關係?」

殷逐離一臉訝色:「師父何出此言?」她替唐隱斟了茶,正色道,「師父,若真要論起來,曲流觴還算是我兄長,我害他作甚?再說了,他遠在山南道,我日日同九爺在一起,就算是我有這心思,也沒那時機吧?」

唐隱接過茶,在書桌前坐下來,見她神色坦然,心下略安。他飲了半盞茶,語重心長地道:「逐離,你小的時候師父也年輕,第一次為人師,也不知如何教導於你。只是你母親與師父……故交一場,為師日夜惶恐,總擔心負她期望。」唐隱重又續了茶,他極少在殷逐離面前提到殷碧梧,但每次提及,總是神思恍惚。「逐離,不管曲天棘曾經做過什麼,他始終是你生父。天地君親師,子不言父過方是倫常。你雖然自幼長在殷家,但曲家兄妹三人始終是你的血脈親人,上一代的恩怨,不需要你來背負,明白嗎?」

殷逐離一本正經地點頭:「師父教導,逐離謹記。再者逐離也從未言過曲大將軍的不是之處,師父您就放心吧。」

話畢,她心裡卻也暗暗琢磨,自家師父這般態度,若他知道曲流觴的死因,不知會如何盛怒。想來曲家的事,還是瞞著他方好。

她這廂想著小心思,那邊唐隱卻現了些睏乏之意,他微皺了眉,又飲了一盞茶,方握了殷逐離的手:「其實,師父一直很後悔,這些年沒有照顧好你,什麼事都要你自己扛著。」

殷逐離站在他身邊,語聲帶笑:「師父怎的又說這話。我既然接手殷家,總有些事是需要自己去抗的。」

唐隱微點頭,只覺困意襲來,頭腦中一片混沌。他不由自主地伏在桌案上,殷逐離一怔,許久方想起那茶是助眠用的。

她嘆了口氣,找了件裘衣替他披上,重又在案前坐下來。然而那些冊子的筆墨都變得複雜無比,她心思紛雜,完全不在這些紙頁上。有頃,她抬頭望向伏案而眠的唐隱。

那天夜裡書房燭火通明,唐隱一夢沉酣,睡相寧靜安穩。他教導殷逐離十五年,自她八歲那年之後就一直陪著她,極少外出。如今他已將入不惑之年,只是那眉宇之間越發恬淡沉穩。他是個方正君子,平日里總教育殷逐離要端正行事,正直做人。殷逐離一直想這前半生如果沒有他,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若工筆,描摹那英挺的眉目,往事歷歷在目。

小時候她總是調皮,一被殷氏揪住就往唐隱的歸來居跑。有次半夜裡晚歸,殷氏怒行家法,打到一半她落跑,鑽進了唐隱的被窩,蹭的唐隱的白色裡衣上全是斑斑血跡。唐隱找柯停風替她上藥,而後在榻邊守了她一夜。

第一次學騎馬摔下馬來,差點葬身馬蹄。殷逐離至今仍忘不了當時唐隱的臉色,說是魂飛魄散也不過如此了。

八歲那年殷逐離殺了她的舅舅殷子川,殷夢鳶抽了她一百鞭,罰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是第一次唐隱沒有護她,他教會她兩個字——擔當。而她學會了忍耐。

她的童年早已數不清挨了多少鞭笞,跪了多少夜祠堂,到最後連背上的傷痕都模糊變淡,殷逐離只記住了臨溪水榭陳年的月光,和冷月下容光溫醇的唐隱。

唐隱是她生母殷碧梧的追隨者,傳說二十多年前他在一年間十二次求娶殷碧梧,於是被殷碧梧連拒了十二次。殷逐離比誰都明白他對自己的好來源於另一個女人。她亦比誰都清楚戀師是悖倫背德的事,她一直很清醒,像唐隱一樣清醒地沉淪在一場自己編織的綺夢裡。焚身不悔,甘之如飴。

這些年她揮霍著他的寵愛,而他總是微笑著摸摸她的頭,任何過錯,即使是八歲那年殷子川的死,殷夢鳶半生耿耿於懷,他都原諒。為此唐家同殷家一直不和,唐家也是個書香世家,走了個殷碧梧又來個殷逐離,他們總認為殷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轉世。

殷逐離倒是不同唐家人計較,聽過笑過也就罷了。後來兩家矛盾越演越烈,唐隱也就盡量避免讓殷逐離同他的家人見面。他多住在殷家大宅,抽更多的時間陪伴殷逐離,看著她慢慢長大。

許是會議黏稠,而燭火太溫柔,殷逐離擱了筆,起身行至唐隱身邊,傾身握了他粗糲寬厚的手,虔誠地親吻他的指尖。她只是一個千里朝拜的信徒,踏破來路,尋找所謂凈土。可是進不去的,因為她自己,只是一件沾滿風塵的俗物。

那純凈如月的凈土,豈容她玷污?

她吻過他的指尖,些許痴念,終不過妄念,提之無用。

長久的靜默之後,突然書房的門一聲輕響,殷逐離警覺地轉頭,只看見一個人影快步離去。她起身,將書房裡的暖爐撥得更旺一些,慢吞吞地行出房門。

四月晚春,海棠和鬱金香競相開遍。月如銀鉤,她行至書房外的花園,只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站在一株梨樹下。極寒之後,梨花也開的晚,如今枝頭猶自花開如雪,層疊熙攘。

殷逐離緩步行近,語聲淡漠:「翠珠,何故深夜到此?」

那果是沈庭蛟的貼身侍女翠珠,此時她手持一支梨花,語聲略有得色:「王妃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當不會不知道奴婢此行的目的吧?」

殷逐離神色玩味:「你待如何?」

翠珠冷哼,殷逐離入府之後雖然從來沒有苛待過她們,但她心中難免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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