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冤家宜結

當日夜間,殷家祠堂。殷家老夫人殷夢鳶坐在太師椅上,重重擱了手中的青花茶盞,語態冰冷:「從小不惹事你便不消停,福祿王也是你能打得么?這些年禮儀教養,你都學到了些什麼?」她冷哼,「跟你那禽獸爹一個德性!殷啟,鞭一百,重打!」

長凳上殷逐離咬牙生受,牛皮鞭打在背上,別有一番滋味。殷啟又是個不留情面的,十鞭下來她已然汗濕衣衫。殷夢鳶端了桌上參茶輕啜了一口,冷眼看她。二十鞭左右,那皮鞭帶起血水四濺。這些年殷氏已經極少打理殷家,大多時候都呆在佛堂。

她雖和殷逐離有母女之名,卻因著曲天棘而多有介蒂,著實沒有母女之情。再加之殷逐離生性驕狂,她經常看不順眼,是以歷來待其便嚴格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殷啟的一百鞭足以將人打得皮開肉綻,但殷逐離自小到大早已習慣舊疥未落又添新傷,是以痛雖痛些,要不了命。她都記不得挨了多少下子,外面傳來人聲:「住手。」

殷逐離抬眼看去,面上就帶了喜色:「師父!」

來人正是她的授業恩師唐隱,唐隱是長安名士,能文能武,自小督促殷逐離學業,偶爾也教她些輕功、短刃、掌法等臨敵保命之術。

殷氏見他前來,臉色稍霽,但態度仍堅決:「唐先生,這個孽障太渾了,今天這一百鞭絕不輕饒。先生若是前來替她求情,就不必開口了。」

唐隱站在門前,聞言只是輕嘆:「殷夫人,教不嚴,師之惰。唐某前來領罰。」

他聲線溫潤清朗,如同山間深藏的一澗月色,柔和了懸珠的冷光。

「先生言重了,此乃吾兒頑劣,與先生卻是不相干的。先生請回吧。」殷氏向殷啟點頭示意,唐隱上前格住殷啟的手:「殷夫人,餘下的,就由唐某來罰吧。」

他雖作了請求之態,卻已然伸手,半接半奪地取了殷啟手中的鞭子,殷氏張了張嘴,終不好多說。唐隱動手,殷逐離自然輕鬆許多,一頓鞭笞之後,殷夢鳶拂袖離開。唐隱將殷逐離扶起來,商賈之家,沒那麼多禮數,他彎腰背著殷逐離回丹楓閣。當夜皓月當空,從祠堂到丹楓閣,十三年來唐隱也不知背了她多少回,他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殷逐離趴在他肩頭,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姿態親昵:「師父,你抽鞭子的技術又進步了!」

「貧嘴!」唐隱低斥,卻一步一步走得極為沉穩。風過庭院,殷逐離的血沾在他手上,溫度微涼。

次日清晨,風日晴和。第一縷晨曦穿透樹梢林葉,細密如五色絲絛。素有鬼醫之稱的柯停風正在給殷逐離換藥,外間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大當家,聖旨到!黃公公請您出去接旨呢。」

殷家一團慌亂的時候,沈小王爺方才睡醒,昨夜飲酒過度,他還有些頭痛,正琢磨著今日是鬥雞呢還是斗蛐蛐呢還是喝花酒呢還是調戲民女呢,突然家僕小何慌慌張張地跑來:「九爺,聖旨到了!快出去接旨吧。」

沈小王爺歪戴金冠斜穿衣,頂著一臉傷痕匆匆出得房門,便見三個內侍頭帶黑色鑲玉的紗帽,著了圓領大袖的大紅袍子,筆直地站在半月形的院門前。聖旨當前,沈小王爺也不敢放肆,當即拜倒在地。

內侍馮公公尖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查殷氏逐離,德蘊溫柔、性嫻禮教,朕之幼弟福祿王亦已適婚娶之齡,未立正妃,與之可謂天造地設之璧人。朕為成人之美,特為二人賜婚。一切禮儀由禮部尚書與欽天監正商議後待辦。欽此!」

接完聖旨,沈小王爺尚有些懵懂:「德蘊溫柔、性嫻禮教?誰?」

他的先生何簡跪在他身後,低著頭掩去眼中的訝然,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

同時接到噩耗的自然還有餡餅,殷逐離頂著鞭傷接完聖旨,同樣沒反應過來。傳旨的內侍黃公公被引到座上吃茶,順便還拿出一份密旨,稱殷大當家毆打皇親國戚,辱沒皇室,罪不可恕,但念在殷家世代經商有道,對大滎子民也算勞苦功高,死罪可免。罰出糧草五十萬石,將功補過,以解西北戰事所需。

殷逐離身上帶傷,直著腰不敢躬身,嘴角卻是抽搐:「黃公公,王上這是要將九王爺賣給我啊!」

黃公公曆來受殷家好處良多,自是也不跟她一般計較,只細聲細氣地勸:「大當家不可胡言,嫁入皇家,以後大當家就是福祿王妃,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啊。」

殷大當家仍是咂舌:「可是九王爺年不過十四,何必著急成婚?況且他貌雖美,但品行……您也是知道的。這五十萬石糧草,還要軍糧的品相,太貴了吧?」

黃公公臨走時便受皇命,反正這交易哪怕是強買強賣,也是做定了的,他當即便橫眉豎目地道:「大當家,這可是皇命,你敢抗旨?」他威迫完畢,又換了個笑臉,「大當家,咱家實話跟您說了吧,現今國庫吃緊,加之上次送去西北的軍糧又被劫了,大將軍曲天棘一日之內連發六道八百里加緊軍函催要糧草。偏好您這就趕上了……您是個明白人,當知道這五十萬石糧草,您是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九爺年紀是小,但他還會再長的嘛。」

殷大當家還是有些為難:「這道理殷某也懂,只是在下和那九爺有點過節,我擔心他未必肯賣……」

黃公公一口茶嗆進了肺里,咳嗽半天方尖聲道:「大膽!」

殷大當家趕忙改口:「娶,是娶!」

這個新帝沈庭遙明顯有考慮,是以黃公公也不擔心:「咱家剛已經說了,這是聖旨,九王爺豈能不遵?」他悄悄湊近殷逐離耳邊,重又低聲道,「王上說了,他敢不賣,就派他去山東挖煤。」

「……」殷大當家沉默半晌,終於遞過去一錠金元寶,也低聲問,「王上是不是還說,我若不買,就捉我流放?」

黃公公接了那元寶,又喝了一口茶,方眉開眼笑地道:「那倒沒有,王上只說如果大當家不買,就不許大當家在山東挖煤!」

……

沈小王爺接到聖旨便火燒眉毛一般入了宮,頂著一臉青青紫紫的傷痕在御書房內尋死覓活。房中文武大臣俱都低著頭,只剩兩個肩膀抖得十分可疑。新帝沈庭遙十分嚴肅,一句話就堵了他的後路:「賜婚一事朕意已決,再若多言,削去侯爵之位,貶為庶民……」

沈小王爺這次是下定決心、誓死抗爭到底:「貶為庶民臣弟也絕不娶她!殺頭也不娶!」

沈庭遙轉著拇指上的班指,冷冷地說出後半句:「發配山東,連同宮中何太妃一起!」

沈小王爺一臉委屈不平,卻不敢再開口——何太妃是他娘,他娘那個身子骨,怕是挖不動煤。他摸著臉上淤青未散的傷痕,一時悲從心來:「可是皇兄,那殷逐離實在是性情兇殘暴躁,就為一點小事,皇兄您看她將臣弟打得……嗚嗚嗚,還有身上……還有這兒……」

朝臣面色嚴肅,心中早已笑破了肚皮,便連座上沈庭遙也端不住帝王的架子,笑罵道:「誰讓你這般不修邊幅來著。還不快滾!」

殷大當家和沈小王爺的親事一經傳出,長安城頃刻沸騰。百姓多是為殷大當家鳴不平,都說金鞍配了爛馬——殷家經商講究誠信二字,殷逐離又是個豪爽的性子,在民間印象一貫良好,而沈小王爺就……嘖,不提也罷。眾說紛紜之時,殷大當家很淡定,命總管郝劍抽調了上等粟米、稻、黍稷等湊足二十萬石,先行送往西北大營。

當時鎮守西北大營的主將是大將軍曲天棘,目前這位曲大將軍手握重兵,便是新帝沈庭遙也要讓他三分。如今他打仗缺糧,大滎邊境突厥和吐蕃一直虎視眈眈,大月氏也時不時騷擾。外敵環伺之下,殷夢鳶縱然滿心不悅,也不好多說什麼。

而沈小王爺除了破罐子破摔以外,他又染上了個惡習——「飯錢掛你們殷大當家賬上!」

先前鋪里的掌柜不敢應承:「九爺,這……殷大當家會同意嘛?」

他就噴著酒氣理所當然地道:「爺都要娶她了,她的還不就是爺的?有什麼同不同意的!」

掌柜們一想,也是。再加之殷大當家也不置可否,眾人也就默認地將這位未來姑爺的賬直接掛她頭上了。後來呢,即使不是富貴城的產業,眾鋪面掌柜也都心中有了數——能用錢解決的事都不算事兒,沒有他九爺花不起的錢!

沈小王爺先前雖說不窮,可也屬於沒有隔夜糧的那種。他是親王,卻沒有封地,只靠著朝廷的俸祿過日子。而今自從傍上殷逐離,他的福祿王府今天建溫泉,明天造假山,修葺得比他五哥、六哥的王府都氣派——那二位手上可有十八個州郡的封地呢!

而他每日里更是衣著光鮮、驕奢淫逸,所購之物,總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掌柜們見了他臉上都能笑起一層一層的褶子。

半年下來,整個長安乃至大半個大滎王朝都知道——九王爺是富貴城殷大當家養的。

對此,殷逐離一直沉默。她一個月例錢四百兩白銀,在當時是極了不得的數,普通大戶人家老太太一月才二十兩呢。但籠統算來,每月三百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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