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一幅情景在冬樹腦海重現。

他聽到槍聲回頭時,看到誠哉的胸口染上一片血紅。兄長在他眼中就像是在慢動作鏡頭下,緩緩倒地。

對了,就在那時──

誠哉遇害了,他想起來了。明明是親眼目睹的,這段記憶卻被他趕到腦海的角落,直到此刻。他後來看到活生生的誠哉,才逼自己認定那一切都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那時候,哥你果然被殺了嗎……」冬樹的聲音顫抖。

「我記得自己中彈。」誠哉回答。「發現自己沒死,我本來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周遭的人全都莫名消失了,這事態更嚴重,所以我滿腦子只顧著思考這件事。」

「可是,這怎麼可能發生……」

「我也一樣不敢相信。老實說,至今我仍半信半疑。但是,如果不接受這個說法,就無法解釋現在的狀況了。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冬樹搖頭。

「那麼荒唐的事不可能是真的。那,你是說這裡是死後的世界嗎?是地獄嗎?」

「就某種意味而言的確是。」誠哉的聲音冷然響起。「但在數學意義上,並非如此。我們已經死了,可是我們死掉的過去被P─13現象抹除了。換言之,我們變成沒有死,卻無法前往未來的個體。為了解決這數學悖論,這個世界才會被創造出來。」

冬樹一面盯著兄長的臉,一面後退。他的腰撞到桌子,身體一晃,連忙用手撐著桌子。

「我無法相信……」

冬樹雖然嘴上這麼說,他同時也察覺自己正慢慢在接受這個荒謬的說法了。理由無他:他自己也有遇害的記憶。

當時他緊巴在敞篷車尾部。開車的男人轉過身,男人手上有槍,槍口對準他,噴出火花──

「那時,我已死了嗎?」他不由得說。

「你中彈了?」誠哉問。「在我被殺之後。」

冬樹微微點頭。

「駕車的男人朝我開了槍,打中我哪裡就不知道了。」

誠哉把手放在自己胸口。

「我記得我是胸前中彈。沒錯吧?」

對於兄長的問題,冬樹答是。

「原來如此。」在稍遠的位子打量小冊子的河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麼說來,我也已經死了嗎?對了,當時我在事務所下將棋,突然聽到巨響,好像有人闖進來。那八成是別的幫派的人吧,我心裡有數。哼,原來如此,我中彈了啊。」他抓抓頭。「傷腦筋。」

這明明是令人震驚之事,但河瀨說起話來卻有點溫吞。不知道是在逞強,還是衝擊過大,令他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鋼筋掉到我旁邊。」菜菜美冷不防開口了。「當時我正在走路,我察覺時,鋼筋已經掉在腳邊了。我記得前一秒明明沒有那種東西的。當時太一好像也在附近,他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根鋼筋是突然出現的。」

她坐著用雙手蒙住臉。

「我想起來了,旁邊正在蓋大樓,每天都有起重機吊起一根又一根的鋼筋。是其中一根掉下來了。我和太一,八成被壓在下面……」啜泣聲傳來。

「我……沒有那種印象耶。」明日香猛搖頭。「我當時就是在走路而已。我甚麼也沒做,所以我不可能會死。那套理論太奇怪了,我根本就沒有死。」她說起話來像是在念咒。

戶田站起來,走到小峰身旁,俯視著他。

「小峰,當時的事你記得嗎?」

本來一直抱著頭的小峰,緩緩仰起臉。

「多多少少……」

「是嗎。我現在清楚回想起來了,當時你在講手機吧。你用單手控制方向盤,一邊和對方交談,車開得相當快。我心裡覺得這樣有點危險。結果開到十字路口時,你沒留意紅綠燈。明明是紅燈,你卻沒煞車就想直接闖越。」

小峰瞪大雙眼。「怎麼可能……」

「沒錯,我親眼看到的,你的確闖了紅燈。正因如此,大卡車才會從旁衝上來,你不記得對方猛按喇叭嗎?」

小峰的表情變得空洞,大概正在回想當時的情景吧。最後,他似乎察覺了甚麼,臉頰抽動。

「怎樣,想起來了嗎?八成是你發現快被卡車攔腰撞上,情急之下猛轉方向盤吧。」戶田憎惡地說。

小峰伸手捂嘴,開始眨眼眨個不停。

「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是……」

「虧你還好意思說得好像事不關己。」戶田一把揪起小峰的衣服前襟。「你讓車子朝人行道衝過去,連續撞倒好幾個路人,最後撞上牆壁。直到撞牆前一秒為止,所有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明日香霍然站起,沉著臉瞪視二人。

「慢著。那是怎麼一回事?當時我就在你們的車子旁邊吧。然後呢?你們的車子撞到人?連續撞倒好幾個路人?那句話是甚麼意思?我也被你們撞上了?被你們活活撞死了?」

她的臉頰迅速泛起紅潮。兩眼也充滿血絲,眼中溢出淚水。

「不只是我,還有老爺爺老奶奶,都是被你們的車子撞死的?那算甚麼?我真不敢相信。」

「如果要恨,就恨這傢伙吧!」戶田猛然推開小峰。「我也是被這傢伙害死的,被這個笨蛋。」

小峰從椅子上跌落。「痛死了……」他一邊咕噥一邊起身。跌倒時好像傷到了,嘴唇上有點出血。

「你那是甚麼表情?難道你有甚麼不滿嗎?」戶田瞪眼。

「這是我一個人害的嗎?」小峰的眼珠往上一轉,露出大量眼白,回瞪過去的上司。

「你這話是甚麼意思?開車的可是你。都是因為你開車不專心,才會變成這樣。」

「叫我打電話問路的不就是戶田先生你嗎?我本來想先找個地方暫時停車打電話,你卻說不能遲到所以叫我別停車。如果不用打電話,我才不會分心!」

「自己無能不說,卻想把責任推給別人嗎?就算邊開車邊打電話,一般人還是可以開得好好的。」

「若真是這樣道路交通法就不會禁止開車打電話了吧。話說回來,你自己打電話不就好了。因為,那是你要辦的事啊。是你自己搞錯約定時間,在上班時間去剪甚麼頭髮,所以才會太晚離開公司。為甚麼非要叫我打電話去找藉口解釋?法律明明規定開車時不能使用手機,你為何無視法律,叫我代你跟人家道歉?這太奇怪了吧。」

「那麼你當時這麼說不就好了。」

「我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小峰臉孔扭曲,一腳把旁邊的椅子踹開。「那時可不像現在。你是高級主管,我是小職員。如果,我叫你自己打電話,你會怎樣?八成會生氣吧,肯定會氣得頭頂冒煙。你大概會大吼,說小職員還敢這麼跩。小職員哪敢頂撞大主管啊?你叫我開車,我就非開不可。你叫我打電話,我就非打不可,管他違法不違法。那種事你自己應該最清楚才對!」

「臭小子,你竟敢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不行嗎?你已經不是甚麼狗屁上司了,只是個不中用的糟老頭。我看你自己才該反省一下說話的語氣吧。如果想在這裡活下去,最好努力討好年輕人喔。」小峰輕戳戶田的肩膀。

「混蛋……」盛怒的戶田一拳揮過去,二人立刻纏成一團。

誠哉衝過去,插入二人之間。冬樹看了,也從小峰身後扣住他的雙臂。

「你們兩個都冷靜點。為了這種小事吵架究竟又能怎樣呢?」誠哉教訓他們。

「這種小事?這傢伙害得我連命都沒了,難道你還叫我一笑置之嗎!」戶田大吼。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那件事你也有責任。你還不懂嗎?你才是笨蛋。你去死!」小峰雖被冬樹架住,嘴上還是不停怒罵。

「夠了沒啊!」明日香大叫。「你們就算吵翻天也於事無補,就算最後認定是誰的錯,那又怎樣?我能起死回生嗎?甚麼也不會改變吧?既然如此,拜託你們不要白費力氣好嗎?有那種體力的話,應該先向我道歉。你們兩個都該下跪謝罪。至少,我沒有任何過錯。怎樣?我說的話,難道不對嗎?」

冬樹可以感覺到,小峰的身體在發飆之後已頹然無力。冬樹一放開手,他就直接跪倒在地了。

戶田也垂頭喪氣,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唯有明日香依舊站著。她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腳下被淚水濡濕。

誠哉把手放在她肩上。「坐吧。」

明日香微微點頭,乖乖坐下。就這麼趴在桌上。

誠哉環視眾人。

「的確,我們在之前那個世界已經死了。不,實際上並未死成。我們的存在變成一種矛盾,所以才會被踢到這種地方來。但重要的是,在這裡,我們千真萬確地活著。山西夫妻和太一的死並不是甚麼幻想,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只能好好珍惜現在在這裡的生命,只能儘力思考在這個世界如何活下去。」

他的聲音尚未完全消失,戶田已無力地吐出一句「那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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