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五節

一九五一年春天,張子靜最後一次與姐姐張愛玲見面,再次問過她對將來的打算。然而她深沉的眼光盯著牆壁,良久的沉默後,答非所問:「人民裝那樣呆板的衣服,我是不會穿的。」

隔年子靜再來的時候,姑姑一見他便說:「你姊姊已經走了。」便關了門。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姐姐,也沒見過媽媽和姑姑。

張愛玲是在一九五二年七月離開上海去香港的,對外公布的理由是「繼續因戰事而中斷的學業」。臨行,與姑姑約定:不通信,不聯繫,只當死了一樣。

她大概已經預感到「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離去是惟一的辦法,而且為姑姑計,還是不聯繫的好。

黃逸梵走的時候,也曾經明白地表示:不打算再回來了;她是母親的女兒,也做了同樣的選擇——這堅貞決絕流淌在血液里,由母親遺傳給她。

值得一提的是,在她臨走之前,李開第回到上海來了,還曾來她所住的卡爾登公寓探望,愛玲特地下樓去飯店叫了小菜來招待——她亦好像預知這位昔日的監護人在三十年後將成為她的姑夫,於是提前把酒祝賀。

她便是這樣地走了,沒有向任何人告別——那時她最好的朋友炎櫻已經先她一步離開中國,去了日本;而炎櫻的兩個弟弟也都先後考入香港大學,一個攻讀工程學,一個讀醫學。

後來有人姍姍然地說如果張愛玲留在中國,輾轉內地,再多經過幾年曆練,「給生命加強一點受過折磨的活力」,或者會更加成熟,文采飛揚;又說她離開上海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壤,文字便失了水靈與生命感,枯萎失色,並以此認定她的離開是錯誤選擇。

然而倘若張愛玲一九五二年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留在中國會怎麼樣呢?

這裡我不想做無謂的猜測,只是要平實地記錄一些與她多少有些干係的人的命運:

——先說說曾寫過洋洋萬言《論張愛玲的小說》的傅雷。他是偉大的翻譯家,一絲不苟的治學之人,一生翻譯外國文藝名著三十三部,包括巴爾扎克的小說十四部,羅曼羅蘭的作品《約翰克里斯朵夫》和關於米開朗琪羅、貝多芬、托爾斯泰的傳記。

解放以後,「黨出於對他的愛護,動員他走出書齋,接觸一下沸騰的生活,安排他參加了一些宣傳部門的全國性重要會議,還選他當了上海市政協委員。他一面埋怨浪費了時間,耽誤了工作,一面還是積極地參加社會活動。他的眼睛一向在雲端里,對許多事情要求嚴格而偏激,又心直口快,勇於提意見。」這樣的人,註定是逃不過政治浩劫的,「反右」一開始,他就被卷進去了,寫了大量筆記、檢查,「但是幾次檢查都沒有通過。他思想不通,對有些過火的批判非常反感。於是他向領導聲稱:如果他有罪行,願意接受懲處,但以後不再出席會議了。」

柯靈在《悼傅雷》一文中披露,一九五八年春天,某上海文藝主管部門的領導將他招回上海,給了他一個任務,「以朋友身份勸說傅雷,正視自己的缺點錯誤,實事求是地作一次自我批評。」柯靈以為這是為好友開脫的好機會,可以從此一了百了,於是百般勸說傅雷識時務者為俊傑,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被利用了——他們只是要他逼傅雷認罪,坐實「右派」的帽子。

後來傅雷在給他的信中寫道,「處在這樣的大時代大風浪中,犧牲區區一個傅雷,算不了什麼。」然後回到書齋,杜門謝客,繼續自己的翻譯工作。從一九五八年到「文革」前夕,共翻譯了泰納的《藝術哲學》,巴爾扎克的《賽查皮羅多盛衰記》、《攪水女人》、《都爾的本堂神父》、《比哀蘭德》、《幻滅》,重新修改了《高老頭》——這份書目足以看出他的惜時如金,彷彿追日的夸父,因為知道時日無多,只得奔跑不停,未敢稍歇。

然而「文革」的風雨來了,沒有人可以再堂堂正正安安靜靜地活著,即使躲在書齋里也不可以。「文革」的任務是要掃除一切天才,一切純真,一切善良與正直,在「文革」一開始,傅雷就成了標靶。經過四天三夜的查抄、罰跪,紅衛兵們變著花樣的毆打、凌辱,他覺得已完全失去了活著的尊嚴。

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凌晨,五十八歲的翻譯大師傅雷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巨量毒藥,輾轉而亡。兩小時後,他的夫人朱梅馥在最後一次服侍了丈夫,確信他已經決然地死去後,這才洗身凈面,從一塊浦東土布做成的被單上撕下兩條長結,打圈,系在鐵窗橫框上,追隨丈夫而去。

——長袖善舞為人謹慎的柯靈自己又怎麼樣了呢?

他一直兢兢業業地聽黨的話,說每一句話都要三思而後言,又盡量說得圓滑平淡,模稜兩可。他曾因為怕傅雷的文字傷害了巴金的形象而擅自刪去,又因為張愛玲對傅雷意見的不接受而覺得她「不甚禮貌」、「遠兜遠轉」;趙丹在逝世前幾天,在《人民日報》上寫了《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言辭十分大膽,振聾發聵:「哪個作家是黨叫他當作家,就當了作家的?魯迅、茅盾難道真是聽了黨的話才寫?黨叫寫啥才寫啥?那麼,馬克思又是誰叫他寫的?」「層層把關、審查不出好作品,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有生命力的好作品是審查出來的!」他拍案叫絕,情不自禁地引用,卻又特地註明「我並不全部贊同這篇文章的論點」;甚至在「文革」中,他的妻子在醫院病危,他格於工宣隊的命令,「連給妻子送終的權利也不敢斷然爭取」(柯靈《回首相看血和淚》)……

這樣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的一個人,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傅雷夫妻雙雙慘死的同時,也被一個電話召至作協,被告知:「外面形勢對你很不利,現在上面給你一個機會,一個環境,讓你去考慮考慮自己的問題。」門一開,進來兩位武裝公安人員,架著他便上了汽車。他被囚入斯南路第二看守所(那從前在租界時代是對付中國人的法國牢監),面壁三年,在獸籠式的鐵欄後面度過六十華誕。「還連累了我的妻子國容,陪著我在外面加倍地受罪,幾乎賠上了性命。」「她沒完沒了地受審訊,被迫揭發交代。她無法編造我的罪行,不願意和我劃清界線,為了維護我的清白,被那種出名的『逼供信』的酷虐遊戲糾纏得幾乎神經錯亂。一次又一次的抄家,破『四舊』,搶房子,別有用心的人幸災樂禍,肆無忌憚地上門搗亂……」「她曾經割過腕動脈,只是為了不願拋下我在不明不白的誣陷中獨自掙扎,她才自己動手包紮,在生死一發間救活了自己。」

三年後,柯靈釋放了,「我雖然經國家的專政機關查明無罪在案,卻依然是無罪的罪人,每天到作協勞動,交代檢查,一切照舊。也依然到處游斗,『特務』、『漢奸』的帽子向我亂扣。我釋放那天,作協的工宣隊先把國容找去,向她嚴厲警告:我罪行嚴重,拒不交代,在監獄裡逃避鬥爭,現在要對我實行群眾監督,她必須幫助我徹底坦白。這對她顯然是又一次沉重的打擊,把她推到了絕望的深淵。我和國容歷劫重逢,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發生這樣劇烈的變化。不但容貌變得我不認得了,而且喪失了語言能力,說話詰屈聱牙,格格不吐,完全像洋人生硬地說中國話。她本來健談,卻變得沉默寡言。又學會了抽煙,一枝一枝,接連不斷,沒日沒夜,把自己埋在煙霧瀰漫中……」「那天將近破曉,我在睡夢中被一陣鈍重的抨擊聲驚醒,開了燈,只見國容躺在長沙發上,用毯子蒙著頭,我過去揭開一看,我一生也沒有經過這樣的打擊,天崩地裂也不會使我這樣吃驚。就在我寫詩的紙上,她寫了兩行字:『親愛的,我們是無罪的。我先走了,真抱歉。』……慘劇幸而沒有醞成,又招來了新的罪懲,因為這是『自絕於人民』的萬惡行為。聲勢浩大的鬥爭大會,還有繽紛的冷言惡語,鄙夷輕蔑的眼色……」

——蘇青是不能不提的。抗戰勝利後,她作為「落水作家」被傳訊,建國後留居上海,擔任越劇團專職編劇,曾編寫《江山遺恨》、《賣油郎》、《屈原》、《寶玉與黛玉》、《李娃傳》等劇目。其中《寶玉與黛玉》一九五四年曾連續演出三百多場,創造了劇團演出的最高記錄;一九五五年,她因與賈植芳先生就「胡風事件」通了一次信,而被懷疑為「胡風分子」並關進提籃橋監獄一年多,就此在文壇上沉寂下去;文革中,她又遭到多次批鬥,從此百病纏身,至親骨肉亦都與她劃清界限,斷絕往來;平反後,她在一個區屬的小劇團——紅旗錫劇團當編劇,除了整理、改編老戲之外,也寫些新戲,卻沒有再寫小說、散文,也不再署名蘇青,而用她的本名馮和儀了。

據說她在世的最後幾年裡,一直想再看一遍自己的《結婚十年》,卻因該書被視作禁書,遍求不得;一九八二年,她於貧病交加中寂寞離世,享年六十九歲。靈堂里沒有哀樂,沒有花圈,前來送行的親友只有四五個,整個送葬過程才七八分鐘,十分凄涼。

三年後,女兒和外孫將她的骨灰帶到大洋彼岸——她是想留在國內的,然而到底還是和張愛玲一樣遠走重洋了。

——還有曾在舊上海文壇與張愛玲、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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