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倘若她留在中國 第二節

黃逸梵還在國外的時候,就一直寫信催促女兒回到香港去讀完大學,但是張愛玲回信說想繼續寫作。黃逸梵恨鐵不成鋼地罵她「井底之蛙」。這次回來,又舊話重提,勸她:「你不如回去把學業完成,也是找個由頭離開這裡。呆在上海,終不是長久之計。」

愛玲有些猶豫,低著頭久久不語。「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一生中,她與母親相伴的年份幾乎屈指可數,每一段,都是人生至為金貴的記憶,幾乎不肯輕易啟齒,怕人家偷聽了去。

——在這一點上,她總比她的弟弟張子靜幸運得多。

只可惜時間也太短了。有限清歡,無限辛酸。她好像命中注定無緣與至愛的人長相廝守。

與母親再度相伴的日子,是愛玲在這段動蕩歲月里最大的安慰。然而現在母親又要離開了,她的心裡十分彷徨,比小時候猶甚。冰心在詩里寫:「自然的風雨來了,鳥兒躲進它們的巢里;人間的風雨來了,我躲進媽媽的懷裡。」現在風大雨大,而她要躲去哪裡呢?不能和媽媽在一起,難道也不能和姑姑在一起嗎?這麼些年來,她沒有家,於是姑姑在哪裡,哪裡就是家了。她不想連這一點依傍也放棄。

而且,她心裡已經另有了一個人。於是她低低地說:「我想再觀望一陣子。」

這時候上海的政治氣氛是雖然風吹草動不息,但還不至於上升到「洗禮」的地步,而張愛玲的名氣還在,餘威猶存。這從李君維發表於一九四七年十二月電影特刊上的《張愛玲的風氣》中便可以清楚地感覺到:

「某太太,就像〈太太萬歲〉里的一樣的一位能幹太太,告訴我一段故事,接著她說:『說出來你不信,完全跟那個張愛玲寫出來的一模一樣,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我妹妹穿了件灰背大衣,穿了一件黃緞子印咖啡色渦漩花的旗袍,戴了副銀環子,誰見了就說:『你也張愛玲似的打扮起來了。』

其實張愛玲沒有真正創造過什麼時裝,可是我們把稍為突出一點的服式,都管它叫『張愛玲式』。有一次我問張愛玲:『短棉襖是您第一個翻出來穿的吧?』她謙遜地說:『不,女學生騎腳踏車,早穿了。』這是我們目之為『怪』的一點,就是張愛玲喜歡穿『怪』衣裳,其實她之穿『怪』衣裳,也多少含了點玩世不恭的態度。她有一件裝竹圈的大衣,底下鼓出來像一隻皮球,一天在炎櫻家問起她,她說那個竹圈已經拿掉了,說的時候漠不關心,一如說著旁人的事。正如章太炎喜歡偶然用古字一樣,無非是文字的化裝而已。無論如何,張愛玲雖不欲創造一種風氣,而風氣卻由她創造出來了。」

當年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喜著竹布長衫,一時引得京都人士爭相效仿,幾成脫銷之勢;而今她的奇裝炫人,儼然竟成張愛玲風氣,卻是時人模仿不來的。

一旦離開,這些辛苦經營的虛名兒便都將風流雲散,都說「白手起家」,那指的是本來便一無所有;若要放棄現有的一切從頭再來,談何容易?

母親走後,張子靜似乎預感到了一家人相聚的日子越來越少,時時來探望姐姐,並且擔憂地問她有什麼打算?

愛玲避重就輕地說還在找房子打算搬家,又拿出一小包紅藍寶石說:「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然後便如常閑談,說剛看完趙樹理的小說《李有才板話》,《小二黑結婚》,很不錯,建議他有機會也找來看看;《小二黑結婚》還拍了電影,她也說很好,叫他去看。

——從這裡也可以看出,她仍在觀望中,「張看」中。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張愛玲親眼看到了解放軍進城。

這時上海的十多家小報都已在解放之前自動停刊,夏衍接管上海市文化工作的時候,上海成了一個沒有小報的城市。夏衍向龔之方說,「新中國」並不是不能容許小報存在,只是要端正風氣,提供讀者有益的、多樣化的趣味性內容。要龔之方和唐大郎組織一個「能力較強、素質較好的小報班子」。

於是《亦報》應運而生,龔之方任社長,唐大郎任總編輯。八開對摺,邀請了許多著名作家如豐子愷、周作人等人執筆支持,自然也會向老朋友張愛玲約稿。

愛玲自《太太萬歲》的風波之後,已經又擱筆近兩年了,一是因為不斷搬遷,沒有心情;二則也是新中國成立,她還抱著觀望的態度,「懷疑一切的眼神」;直到一九五零年搬入黃河路上的卡爾登公寓三零一室,生活略為安定,這才重新提起筆來,寫了《十八春》,發表在《亦報》上,署名「梁京」——為了躲避莫須有罪名的轟炸,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敢要了。可是又不甘全盤放棄,於是同讀者們做了個文字遊戲,借「玲」的子音「張」的母親切為「梁」,「張」的子音「玲」的母音切為「京」。

而桑弧亦化名「叔紅」,在《十八春》連載前一天寫了一篇《推薦梁京的小說》:「彷彿覺得他是在變了,我覺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艷的色調,同時,在思想感情上,他也顯出比從前沉著而安穩,這是他的可喜的進步……」用的是「他」而非「她」,有意掩人耳目;

在小說連載期間,他又繼續以「叔紅」為名寫了《與梁京談〈十八春〉》,其中提到小說連載至曼璐設計讓祝鴻才污辱了曼楨以後,許多讀者既同情又憤慨,認為非把這對狗男女槍斃不可,於是紛紛寫信給「梁京」,請她「筆下超生」,讓曼楨的悲劇停止。

此前張愛玲與桑弧本來計畫第三度攜手合作,拍攝電影《金鎖記》,然而由於時局動蕩,終究未能如願。其原因為何,至今是個謎,倒是各種傳說滿天飛,有說張瑞芳為此幾次登張愛玲的門求演女主角的,也有說桑弧找張瑞芳出演而未得的,而曾經飾演《太太萬歲》中女主角陳思珍的蔣天流也回憶說:「聽說(要拍)的,後來怎麼沒拍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好意思問,我以為他(桑弧)要找別人演的,後來又不是。要是我演,該多好呀!」

然而不管怎麼說,「叔紅」可謂桑弧「變身」與張愛玲秘密交往的一個見證。他這樣的積極推崇《十八春》,除了視張愛玲為知己的緣故,或許抱著藉此再度合作的心愿也未可知吧?

還有一則佚聞也是有趣的:據說《十八春》連載時,有個和曼楨同樣經歷的女子從報社打聽了張愛玲的住址,跑到她家門口倚門大哭,弄得張愛玲手足無措。

——事情本身其實是悲哀可同情的,然而隔著三十年的月光看去,也便蒙上了一層朦朧的紗,變得溫柔。

關於《十八春》的書名,後人考證,以為「十八」指的是她從一九三二年到上海至一九五零年完成這部作品,剛好十八年;也有人說是影射胡蘭成的,不知怎麼算出的十八年;但我個人以為,那指的是她逃離父親的家時,是十八歲。

囚禁與出走帶給張愛玲的刺激是深刻而長遠的。她說過她要報仇,但她沒有少時想像的雙劍,只有一支筆。

同年《亦報》舉辦的關於《十八春》的作品討論會上,曾有人提出這部小說太過傳奇,哪有親姐妹反目,竟可以將妹妹囚禁大半年的?可見是虛構。連周作人也說「我看《十八春》對於曼楨(小說女主人公)卻不怎麼關情,因為我知道那是假的」。

然而張愛玲寫的卻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實。小說里顧曼楨的所思所想,所見所哀,其實正是十八歲的張愛玲囚在空房時的所思所想,所見所哀——

「她扶著窗檯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著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樣高。花園裡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裡,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裡糊塗地死在這裡,死也不伏這口氣。房間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會放火,乘亂里也許可以逃出去。」

這是虛構么?是誇張么?是杜撰的秘聞?是獵奇的戲劇?還是張愛玲親身經歷的一次映射?

那顧曼楨在幽禁期間也生了一場病,是感冒——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種粘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里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覺,半夜裡醒了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著的,和衣躺著,連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