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三節

張愛玲寫《私語》,寫《童言無忌》,寫《燼餘錄》,寫《存稿》,寫《公寓生活記趣》,將自己的故事說了許多,但並沒有任何文字提及自己的貴族血統。直到一九九二年的《對照記》里才寫道:

「我弟弟永遠比我消息靈通。我住讀放月假回家,一見面他就報告一些親戚的消息。有一次他彷彿搶到一則獨家新聞似地,故作不經意地告訴我:『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又一天我放假回來,我弟弟給我看新出的歷史小說《孽海花》,不以為奇似地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裡頭。』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漸漸看出點苗頭來,專揀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來找去,有兩個姓壯的。」

另則,她在《憶胡適之》一文里也寫過:

「他(胡適)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彷彿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裡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後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籤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詩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過天再問他關於祖父別的事,他悻悻然說:『都在爺爺的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幕後事情。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彷彿喜歡講家世似的。」

然而這兩篇文字都是離開中國以後寫的。張愛玲在上海發表的作品裡,並沒有關於自己血統的炫耀,倒是《古今》主編周黎庵曾經寫過一篇《〈孽海花〉人物世家》,載於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古今》第三十七期,其中提到了他與愛玲見面的情形,說明他是從平襟亞那裡聽說了張愛玲的文名,並得知其身世與《孽海花》頗有淵源。

「近頃有以女作家名海上者,有張愛玲女士,吾友《萬象》主者平君襟亞揄揚甚力,嘗見平君之文於文章,謂女士南海人,方返自香港,其先人為《孽海花》說部中人物云云……既而某小姐介張(愛玲)女士來謁,貺《古今》以數文(張愛玲的《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和《更衣記》就是發在《古今》上的),均清麗可誦,詢其家世,初頗茫然,僅謂先祖父母在《孽海花》中頗有一段ROMANCE(羅曼史)雲。余大疑……乃詢其籍貫,則河北也;詢其父之外家,則合肥也。遂告女士以豐潤之後,亦既恍然……」

這裡面可以看出,張愛玲從前對於自己的身世並不深知,只是恍惚知道與李鴻章以及《孽海花》有關。直到周黎庵明確地告訴她,這才有了確定的了解。

這段話也同樣叫我們知道,此前平襟亞本來是很欣賞張愛玲,並且很以結交貴族後裔為榮的,並且早在一九四三年已經親自撰文大書特書張愛玲的身世——這也就是張愛玲出版《傳奇》時曾與他商量,要以《孽海花》為自己做宣傳的緣故,還是受了平襟亞與周黎庵的啟發才有的念頭。

後來張愛玲對於自己的身世越來越清晰,是一點點考據得出的成績,「因為是我自己『尋根』,零零碎碎一鱗半爪挖掘出來的,所以格外珍惜。」(張愛玲《對照記》)

但是在此前,她大概與胡蘭成說起過這些事。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貴族出身顯然很在意,還專程去南京大中橋襄府巷踏看過: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這座府邸,就是當年張佩綸續娶李菊耦時、李鴻章陪嫁給女兒的大宅,張廷重與張茂淵都是在那裡出生。這回「訪古」,張愛玲有沒有同去,不得而知。

不過第一次明確地披露了張愛玲天潢貴胄身世的人,的確是胡蘭成,但也只是在《評張愛玲》里一筆帶過: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氣氛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種忘我的境界。」

原本是夫子自道,不想卻惹惱了善妒的潘柳黛。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而張愛玲也實在太招人妒恨了,居然處處都比她強——文章比她好,當然這個她並不承認;身世比她尊貴,這個卻是著實惹惱了她的;更關鍵的,是交往的男人也比她認識的那些阿貓阿狗們有名氣。

這可真是叫張愛玲說中了:「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潘柳黛就是這點賤。

在《退職夫人自傳》里,潘柳黛洋洋得意地宣稱:「這一個時期,我有很多的男友,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常常來找我。在這些男朋友里,有詩人、有新聞記者、有畫家、有小說家、有理論家、有不上舞台的戲劇家、有沒有作品的作家……」——但是這些人里,顯然沒有一個比胡蘭成更有名。

她且自詡:「我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彷彿隨著天氣,一天比一天有名了。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人,有當時的達官,新貴,和舞台上數一數二的紅女伶,銀幕上熠熠刺人的明星。我幾乎每天都要出席一個以上的宴會,在那些宴會裡我總是身份最高貴的,惟一的執筆桿的小女人。」——這些宴會,顯然張愛玲沒有參加,一則張愛玲懶於應酬,極少拋頭露面;二則凡有張愛玲出席的宴會,也就輪不到她潘柳黛出風頭——看看這年三月十六日下午《雜誌》舉辦的女作家聚談會實錄就知道了。

聚談會在新中國報社社宅舉行,一座洋式住宅的石階上,圓圓地放著十來張椅子,主持人是《雜誌》的魯風、吳江楓,參與者有張愛玲、蘇青、關露、潘柳黛、汪麗玲、吳嬰之、譚正璧、藍業珍,喝著茶,磕著瓜子,不拘形式,隨便地談著。

也就在這次會上,張愛玲說自己的第一次作品是發在一九三八年英文《大美晚報》上的個人歷險,而第一篇中文作品是《我的天才夢》。她以為「女人的活動範圍較受限制,幸而直接經驗並不是創作題材的惟一泉源。」「好的作品裡應當有男性美與女性美的調和。女性的作品大都取材於家庭與戀愛,筆調比較嫩弱綺靡,多愁善感,那和個人的環境教育性格有關,不能一概而論。」至於取材,則是「也有聽來的,也有臆造的,但大部分是張冠李戴,從這裡取得故事的輪廓,那裡取得臉型,另向別的地方取得對白。」

她說話不多,然而一句是一句,言之有物,擲地有聲。問到「最喜歡的女作家」這個問題時,明明白白地說「最喜歡蘇青」。「踏實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過她那俊潔的表現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而蘇青也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

潘柳黛坐在一旁,焉得不惱?如何不驚?

她記起與蘇青一起去張愛玲家做客的情形,當時她是怎麼樣地嘲笑譏諷張愛玲的裝腔作勢,她曾向蘇青饒舌,而蘇青亦是無可無不可地附和著的,於是她以為蘇青同自己是一路。卻原來不是!蘇青居然「只看張愛玲的文章」。那不消說,大抵自己背後詆毀張愛玲的話,蘇青也是不贊成的、甚至可能透露給張愛玲的了。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往往並不是因為對方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可能恰恰相反,是因為自己先做了有負對方的事情,預料對方是會知道而且會被得罪,於是先就把對方當作假想敵,恨起他來。

潘柳黛便是這樣莫明其妙地同張愛玲結了梁子。

「女作家聚談會」完整的談話記錄刊登在一九四四年四月《雜誌》第十三卷第一期,滿城爭說的,卻只是「張愛玲」三個字;緊接著五月號《萬象》上迅雨的評論與《雜誌》上胡蘭成的文章同期登場,更是掀起一股「張愛玲熱」。

潘柳黛終於發彪了。

她痛恨張愛玲的引人注目,痛恨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青目,更痛恨張愛玲的高貴,這心理就好比賈環明知不如寶玉,卻又偏自取其辱地處處要同寶玉比,並且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可以把對別人的尊重與友誼一起當炮彈射出去,哪怕陪葬了自尊也在所不惜。她不顧撕破麵皮,寫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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