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上奇人錄 第一節

我的靈魂日日夜夜地追著張愛玲的影子飛,看到她穿著一件鵝黃緞半臂旗袍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猶豫。門裡透出馥郁的花香,還有一個老人的吟哦聲,那是「畫蝴蝶於羅裙,認鴛鴦於墜瓦」的鴛蝴派「五虎將」之一(其餘四位是張恨水、包天笑、徐枕亞、李涵秋)周瘦鵑老先生的家。

門開了,有隻蝴蝶從裡面率先飛出來,彷彿招呼,然後才是一個小姑娘稚氣的臉,她問:「你找誰?」

「是周先生的家么?」張愛玲微微頷首行禮,「我叫張愛玲,冒昧來訪,請您把這個給他過目。」是她母親的故交岳淵老人的推薦信,如今權作敲門磚。

稍頃,她被延入客廳——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她與周瘦鵑第一次見面。

案頭宣德爐中燒著的一枝紫羅蘭香青煙裊裊,旁邊是一隻古香古色的青瓷盆,盆里是淺淺的清水,水面上漂著各色花朵,隨季節不同——春天是玉蘭,或者牡丹,或者杜鵑,夏天是整朵整朵的美人蕉,秋天是甜香誘人的桂花,冬天是臘梅香飄滿室——都是花兒凋謝或者隨風飄落到地上再被撿起的。

周瘦鵑是種花人,更是惜花人,從不在枝頭採摘盛開的花朵。他常常輕輕地撫摸或是叩擊著那瓷盆的邊沿低吟淺唱,推敲一首新賦的詩詞的韻腳和節奏。因此他寫的詩,大多有花香,還有水盆的清音。

這天他正望著那紫羅蘭香和水盆沉思,小女兒瑛匆匆跑上來,遞過一個大信封來,說是有位小姐來訪。信是黃園老人岳淵寫來的,介紹一位作家張愛玲女士給他認識,希望同他談談小說的事。

他於是下樓來,那客座中的小姐聽到樓梯響,立即長身玉立,站起來鞠躬,如同一個誠惶誠恐的女學生。在年近半百的周老面前,她的確也就是一個小學生——打小兒便讀他的文字長大的。

周老答了禮,招呼她坐下,指著給她開門的女孩介紹:「你們見過了——這是我小女兒,叫瑛。」

愛玲驚奇地瞪大眼睛,說:「我從前的小名也叫瑛。愛玲是我母親領我入學報名時隨手填的名字。」她也好奇地打量著這位聞名已久的前輩作家,瘦長的個子,清瘦的臉,清瘦的長袍,像一桿竹。她害羞地告訴他,「我母親是您的讀者,還給您寫過一封信呢。說請您不要再寫下去了,太令人傷感。」

「噢?」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這樣稚氣而感性的來信,於他是讀得太多了,已經不記得。便是這樣登門拜訪的習作者,也實在是太多了,他見她,不過是給黃園老人面子,不得不敷衍一下,因問:「你從前寫過些什麼?」

「給《泰晤士報》寫過些劇評影評,也給《二十世紀》雜誌寫過一些文章;中文的作品,就只從前給《西風》寫過一篇《天才夢》;最近才又重新開始中文寫作,寫了兩個中篇小說,是講香港的故事,想請教老師。」說著,將一個紙包打開來,將兩本稿簿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奉上。

周老接了,隨手打開,先看了標題《第一爐香——沉香屑》,先就覺得別緻,贊道:「有味。」笑著說,「不如把稿本先留在我這裡,容細細拜讀。」

這一次見面,他們談了一個多鐘頭,方始作別,也算得上深談了。

雖是初見,然而老人已經清楚地感覺到,這是一個難得的天才。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清貴之氣,她舉止言談里的華美細緻,都讓他覺得一種莫名的興奮與喜悅,彷彿面對一枝花,又彷彿我佛拈花一笑。

這天吃過晚飯,他照舊指揮著自己的幾個女兒排著隊把案台上、茶几上、架子上的盆景、盆花一個個搬到花園裡去——這是周家姐妹每晚必做的功課,為的是讓它們「吃露水」。

然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將兩爐香一氣看完,一壁看,便一壁擊節稱讚。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糅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周瘦鵑不禁被這「奇幻的境界」給迷住了。他寫了那麼多關於花卉的文章,還從沒這樣描寫過杜鵑花呢。這樣奇美詭譎的文字,既有《紅樓夢》的典籍蘊藏,又有英國作家毛姆的風趣詼諧,這哪裡是一爐香,簡直是滿世界香氣四溢。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籌畫著重出《紫羅蘭》,這兩爐香燒得太是時候了,簡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轟炸更為震撼的兩個重磅炮彈。

讀完小說,已是黎明,周瘦鵑毫無倦意,獨自來到花園做伸展,那些昨晚還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潤後已經爭奇鬥豔地開放出來;那懸崖式的老樹樁,也抽出新枝,暴出一兩片鮮嫩的芽葉。他興奮地拿起花鏟和竹剪,依次地給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並情不自禁對著一株杜鵑看了許久。

杜鵑花又名映山紅,此外又有紅躑躅、謝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氣有力,只是日本稱之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鵑花種,將花粉交配,異種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殘月、曉山等等。他從前曾搜羅過幾十種,可惜在戰爭中東奔西避,疏於培養,竟先後枯死了,引為生平憾事。尤其戰前重價購得的一本盆栽杜鵑,蒼古不凡,似愈百年,枯乾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襯以苔石,活像一頭老猿蹲在那裡,花作深紅色,鮮艷異常。他十分喜愛,還特地為它寫了首絕句來讚美。卻也因避亂而失於調養,竟被蟻害毀了花根,以致枯死。年來到處物色,無奈「佳人難再得」!雖然一再自我勸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況於花?然而始終不能釋懷。

今夜看了張愛玲筆下的杜鵑花,卻彷彿重見那株百年杜鵑——張愛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異草,廊苑仙葩,是絳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給《紫羅蘭》的一份厚禮,是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簡直要等不得地馬上再見到張愛玲,當面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可是直等了一個星期,她才再次登門——大概是以為他要抽時間看完她的小說,怎麼也要至少等一個星期之後吧——當他告訴她《紫羅蘭》復活的消息,並說決定把這兩爐香在《紫羅蘭》上發表時,她十分高興,再次說:「我母親,還有我姑姑,從前都是您的讀者,一直都有看《紫羅蘭》,還有《半月》、《紫蘭花片》。當時母親剛從法國學畫回國,為您的小說流了不少眼淚呢。」

聽她再次談起母親,周瘦鵑也只有禮貌地問:「令堂……也在上海么?」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還通信,可是從前年十二月八號太平洋戰爭後就再沒消息了,前不久聽見人說,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張愛玲的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慣常的憂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遠圍繞著這樣茫茫的威脅,無論陽光照在哪裡,傘下的陰影總之一路跟著她,躲也躲不開。

然而《紫羅蘭》復刊以及周先生願意發表自己的小說這件事,怎樣說來也是生活中的一縷陽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陽光,便走不進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陽金。

這天回到家裡,張愛玲眉飛色舞地向姑姑說起謁見周先生的過程,言語間難禁得意之色。

張茂淵也笑了:「被人誇兩句,便這麼高興?」想一想又說,「周先生是名人呢,肯這樣對你,也的確難得,該好好謝謝人家的——請他來家喝頓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見見我從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請他來家裡?」愛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應不答應?」

「答不答應,問問不就知道了。禮多人不怪,就是不答應,也是我們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裡是感激的。」

「也是。」愛玲心動起來。

她想起八歲時,媽媽第一次從國外回來,很喜歡看小報,看鴛鴦蝴蝶派的舊小說。那時《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黃逸梵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她也靠在門框上笑。還有父親,也是喜歡章回小說的……

姑姑的話彷彿把塵封的記憶攪動了起來,攪得滿天煙霧,溫馨而陳舊的煙霧。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牽動。

說做便做,當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鄭重其事地邀請周老師及師母「光臨寒舍」——「想請老師參加我們舉辦的一個小小茶會。」

見她這般熱情稚氣,周先生倒笑起來,一口應承說:「好呀,不過不是今天,等《紫羅蘭》創刊號出版,我拿樣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門了——省得辦禮。」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鵑便拿著《紫羅蘭》的樣本親自登門了——夫人因為家中有事,未能同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