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柒 前世,她曾經叫做任碧桃

心愛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細細地上妝,專註地凝視,彷彿要穿透鏡子,從今世看到前生。

前世的心愛,也是曾經「紅」過的。不是「萬綠叢中一點紅」那個「紅」,而是「萬紫千紅總是春」的「紅」;不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的「紅」,而是「一枝紅杏出牆來」的「紅」。

天花頂上吊著巨大的水晶燈,四壁鑲嵌著琉璃與假鑽,熠熠生輝。她天生纖腰不盈一握,客人輕輕搭一把手就可以叫她旋轉如蝶,恍惚隨時可做掌上舞。

金色的壁紙,紅色的地毯,沙色的駱駝牌香煙,碧色的薄荷酒,還有繽紛炫目的各色旗袍與長裙,而她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間如魚得水。

百樂門的紅舞女。越紅,便越不正經。

她有了新的名字,叫「任碧桃」。

姓任,其實是一個誤會。那天晚上,她走進「百樂門」,自稱會跳華爾茲,要求應徵舞女。門房將她帶到了大班面前,大班姓金,長得很美,斜斜地靠在沙發上手疊手上下打量著她,叫她轉個圈子來看看。她便踩著廳里華爾茲的旋律轉了幾圈,媚行狐步的,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一種風情。然後她停下來,謙恭地看著金大班,滿臉渴望,滿眼熱切。

這是很難得的——她已經見識過榮華,經歷了富貴,卻還能保持著這樣一種天真與謹慎。她的氣質里天生有一種卑微和感恩的意味。卑微,卻不卑下;感恩,卻不感傷。她用這樣的眼光看著金大班,大班便有些心動,看著她跳了幾步,又叫她脫下上衣來伸伸胳膊踢踢腿。她有些害羞,但見屋子裡的都是女人,便也照做了。大班有些滿意,看到她高高隆起紫淤橫陳的胸部和完全癟下去的小腹,大約猜到了她經歷過些什麼樣的折磨,也不往深里問,招手叫人帶她去清理一下再回來。

她順從地去了,從長走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在自來水喉下洗了臉,又被帶去換衣裳。她忽然想起數年前初進盧府時的情形,那天和今天有多麼相似啊。她忽然就充滿了信心,踩著華爾茲的鼓點,腳步輕快起來,她想這是大少爺要她走的路,如果她可以在這裡呆下來,也許就可以等到大少爺。

以後的很多年裡,每當想起這一幕,她就覺得激動和興奮,覺得那一切的安排有多麼美妙和順理成章——那晚舞廳的生意特別好,卻偏偏一連有幾個小姐請假,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背景,也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而這個機會便被她在無意中輕易地抓住了。一切都是註定的,註定她要在那一個時候走到那一個地方聽到那一支舞曲應徵那一份工作,分明是少爺的手在前面招引她。

再見大班時,她便有了幾分自信,又因洗過臉換了衣裳,整個人就好像可以發出光來——也實在是年輕,飢餓與疲憊都打不倒她,單是憑信心和希望已經可以存活。金大班於是也對她更加有了幾分興趣,問她:「姓什麼?」

金大班說的是上海話,不容易懂,她單是聽到一個「杏」字,便本能地回答:「杏仁兒。」

「姓任?」金大班重複,看她點了頭,便也點點頭,說,「把我的粥盛一碗給她吃了,再給她化個妝,這便先待客去吧,成不成,先做一晚看看再說。」

她從來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粥。裡面有肉桂、瑤柱、腿肉、燕窩片,還有許多她辨不出滋味的東西。她從前也是吃過燕窩魚翅的,不算沒見識,然而這碗粥的滋味,她竟是說不清,只覺每一口都嫩滑鮮潤,卻又每一口有每一口不同的滋味,並且吞咽之後齒頰留香,是一種近似於南瓜的清香。若不是餓得狠了,她真想慢慢地享受它,不要這樣鯨吞牛飲。她不知道多少成語,但也曉得一句「暴殄天物」,她此刻便是在暴殄天物了。

金大班也說:「慢點喝,只這一小碗,再沒有了。不是不捨得給你多吃,是怕你餓久了,一下子吃得太飽,等一下跳舞時打嗝,就笑話了。」

吃過粥,又化了妝,她就格外出脫得鮮亮了。彷彿她剛才吃的不是一碗粥,而是脫胎換骨的仙丹妙藥,眼睛和臉頰都閃亮亮的,神采飛揚像是就要飛起來。

金大班再次細細地端量她,忽然說:「阿鳳姐給她換件旗袍,要小一碼。」阿鳳不解,說:「這件剛好合身,不肥呀。小一碼,就緊了。」金大班笑:「就是要緊。叫你換,你就換。」用的是命令的語氣,可口吻里露出賣弄與得意。

阿鳳姐只得另拿來一件鳳仙領的織金旗袍給她換上。高高的領子托在下巴上,好像平白把脖子抻長几分似的,顯得臉格外小而白,她的胸高高地挺起,腰部又緊緊地收回去,旗袍緊貼在身上,不像一件衣裳,倒更像一層皮,一層織金綉雲的美畫皮。女人們都讚歎起來:「還是大姐有眼光。這樣穿小一碼,果然顯得人更精神,更嬌也更媚了。女人的眼睛都不禁要溜過去多看兩圈,別說男人了。」

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也著實驚嘆:若不是這一身衣裳,這一種化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好看呢。

心愛對著鏡子笑一笑,化妝,真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憑你再天生麗質,胭脂也總有辦法畫龍點睛。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但是今天她要的,不僅是美麗,還有驚艷。

總不能枉叫了「任碧桃」!

碧桃的名字,是金大班給取的。凡是來舞廳里玩的人都可說是「命犯桃花」,而碧桃,又是桃花中的極品。

取這名字時,金大班還特地為她起了一課,排出她的生辰八字與桃花運數。大班說:「每個人的命里都有桃花,但是這桃花有多有少,有凶有吉,不同種類暗示的意思也都不同,常見的有六神桃花、紅艷桃花、沐浴桃花、倒插桃花、遍野桃花、滾浪桃花、羊刃桃花、食傷桃花、天干桃花、潛在桃花……等等等等,而你的命里,是『紅艷桃花煞』,沾你的男人同你都沒有好結果,註定夫妻不到頭。」

她便苦笑了,這樣看來,自己天生是要吃舞女這碗飯的,夜夜桃花,只種不收。

金大班還絮絮地告訴她:「舞場的女孩子都是帶桃花的,比如那個白俄的瑪麗就是『滾浪桃花』,日本來的和子是『赤裸桃花』,浦東的藍鳳凰是『倒插桃花』……」

碧桃似懂非懂,好奇地問:「那麼大班的桃花是怎樣的呢?」

金大班的臉色黯淡下來,說:「我么,我是花煞里最凶的一種,叫『殘花殺』。」

碧桃不懂:「殘花殺便怎樣?」

金大班肅容凝眉,凜言道:「男命犯此,盜賊之命;女命犯之,少入娼門,老貧困無依。」

碧桃悚然不敢再問。不過她挺喜歡這名字,因為有一個「桃」字,使她益發覺得一切都是天意。至於這一朵桃花是「泛水桃花」還是「逆插桃花」,那採花人是「走桃花運」還是「犯桃花劫」,那就不在她的思想範圍內了。總之惹了桃花,便要聽桃花的話,做桃花的事。

當她跟著金大班學規矩時,便想起在桃林中跟大少爺學跳舞。識進退,便知風情——她一直都記著大少爺的這句話,對「進退」和「風情」都有著出奇的穎悟力,在這一點上,她幾乎可以算得是一個天才。「百樂門」里發生的一切都像是踩著盧府的舊足跡走過的,她輕車熟路,很容易便上手。

有時候大班會問起她從前的經歷,她便大大地睜著一雙眼睛,好像要哭的樣子,卻說不出一句話。金大班便拍拍她的肩安慰:「算了,別想了,都過去了。」這樣,便誰也都不知道她的過去。她自己也漸漸地忘記,忘記了山村裡沒完沒了的冬天,忘記了曾經訂過親的顧三,忘記了盧府里一年一度的桃花和呼奴喚婢的姨娘生涯,也忘記了碼頭工棚死裡逃生的噩夢與來到百樂門前的流浪。

苦難像河水,她的心卻像浸在河水中的竹籃子。籃子在水裡時,看著籃底滿滿的全是水樣的煩愁;一旦提出水面,就漏得一滴不剩,只有一些濕痕了;等再經了時日見了陽光,那便連痕迹也看不到,完全地無影無蹤了。

碧桃的心底里留不下任何煩惱坎坷,充滿的全是對現實的滿足。她好像天生就在這裡長大,一開始便認識金大班似的,當這裡是她的家,大班是她的親人,用一種毫無懷疑的態度生存其間,活得十分從容滋潤。

日子在華爾茲的旋轉中一天天地過。她的名氣很快大起來,身價很高,同她跳舞要預約,如果想一同吃飯逛街,那更是要花費許多心思同銀錢。

她遇到了許多像盧老爺那樣的人,有錢有地位有家室,可是還要管不住地往外跑,在外面的女人身上大把花錢;

她也遇到許多像李管家那樣的男人,在主人與下人之間投一點機賺一點錢,然後就妄想享受和主人一樣的揮霍與淫樂;

她甚至還遇到許多像長大了的二少爺克靖那樣的少年公子,身世不明,地位不明,所以總有很多怨憤和委屈,要從脂粉間尋求慰藉以及紅顏知己……

然而她獨獨沒有遇到一個像大少爺那樣的人。沒有人可以像他那樣溫文爾雅,高貴神聖。沒有人可以像他。

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來到這紙醉金迷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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