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肆 十五歲:別離與初吻

克凡踢踢踏踏地自樓上下來,心愛立刻仰起了臉,送上一個陽光燦爛的笑。

滿堂少男少女喝一聲彩,起鬨地鼓起掌來,七嘴八舌地叫著:「男主角出場了!」「有請金像獎新任影帝盧克凡先生!」「欲知明日之星,且看克凡風采!」

這已經是另一年,另一個宴會了。是在克凡的家裡。兩家的格局相似,而裝飾大不同。甄家是歐洲風,一切新派;盧家卻是古典懷舊色彩,滿堂明清傢具,甚至還有一面玳瑁鑲的牡丹亭遊園翠屏。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雲霞翠軒,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屏里屏外,都是一般的紅唇綠鬢,錦繡年華。

克凡無心向學,沒有考取重點高中,卻瞞著父母偷偷報考了藝校表演系。等到錄取通知書寄到家中的時候,保守持重卻又開明善良的盧教授夫婦也只得面對現實了。兩夫妻一生嚴謹,好為人師,生下兒子來卻絲毫不像自己,輕佻風流又好動,簡直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盧媽媽曾經不止一次對自己的好姐妹說:「我們克凡要是能有一半像你們心愛就好了。別看心愛一天正規學校也沒上過,我敢打賭,她要是考學,准比克凡強十倍。克凡簡直就不是個讀書種子,光知道玩,叫他做功課就喊困。」

甄媽媽不同意:「好玩有什麼不好?至少他是個正常健康的人。心愛太安靜了才叫人擔心呢。」

盧媽媽便充滿憐惜地嘆:「心愛真是可惜了。聰明又漂亮,要是能開口說話,簡直就十全十美呢。」又安慰姐妹,「這也是天道平常,不肯讓一個人太完美了的緣故。女孩子生得太美,便容易惹事;要是又夠聰明呢,簡直要天妒紅顏的。所以她生下來就不會說話,倒是多福多壽的。」

這念頭在甄媽媽心裡不是一天兩天了,聽著自然服帖,不住點頭。她眼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成人,出落得越來越水靈清秀,心裡總是喜憂參半。一美遮百丑,更何況女兒的畫越來越出色,又薄有家資,找個相匹配的人家應該不難吧?女兒出生後,家境一天天好轉,甄先生下海從商,做什麼賺什麼,高興得一個勁兒說這女兒真是父母的幸運星。然而越是寶愛這個女兒,就越擔心她將來會受委屈。最恨那種瞎子配瘸子,天聾對地啞的說法。心愛這樣一個可人兒,又怎能與殘疾人為妻呢?唉,剛說恨人家瞧不起心愛殘疾,自己倒又輕視起殘疾人來了。想著,便吞吞吐吐地試探著:「唉,你說得輕鬆,要是讓心愛做你的女兒,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我早說過要把心愛和克凡對換的。我要是有心愛這麼個女兒,可以少操多少心。」

「那把心愛送給你做兒媳婦好了。」甄媽媽打蛇隨棍上,「我有克凡這麼個半子,你有心愛這麼個乾女兒,就當咱們對換了,怎麼樣?」

盧媽媽不慌不忙,兵來將擋:「求之不得,只怕我們克凡沒這個福份。要是他們兩個願意,我才巴不得呢。」

做超市老闆娘的甄媽媽到底不如當大學語言老師的盧媽媽口才便給,說了半天話,竟一句也做不得准,只得隨意笑一笑,彷彿剛才只是玩話,當不得真的。雖然偏袒女兒,可是若說讓心愛嫁給克凡,她卻也覺心虛:克凡那孩子,鬼精鬼靈,小小年紀已經有數不清的女朋友,怎麼會看得上自己的啞巴女兒呢?及至聽說克凡考取藝校,打算當電影明星,就更加死心,再也不做聯姻之想了。

心愛心裡也知道,克凡這一走,見面可就更難了。他們兩個人的路越走越遠,天天見面已是咫尺天涯,何況當真天各一方呢,他還不得把她忘光了?

還只是剛剛考取,還沒來得及報到,克凡的臉上已經是一片要飛的光彩,充滿未來之星的驕傲與自信。而心愛也衷心相信,克凡一定會成功的。他要當演員,就一定會成為男主角、大明星、天王、影帝。克凡會紅的,一定會紅的,大紅大紫,紅得發紫。到那時,她還有什麼機會贏取他的心?

看著那些花蝴蝶一樣的女生紛紛圍在克凡身邊道離別之情,她恨恨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苦於不能表達心愿。

然而天下所有的暗戀,豈非都是心裡有卻口裡說不出的苦呢?

陪在她身邊的仍是老好李遠征,他以全校第二名成績考入重點高中,未來的路已經很清楚:上大學、留校讀研、出國留學或者繼續攻博,然後找一份高薪優差做打工皇帝。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要做好孩子好學生好朋友好先生的,再出格都不會有大錯,李遠征就是這種人。

他絮絮地告訴心愛自己的假期計畫:「明天我就要去大連舅舅家,住滿一個月才回來。終於可以在真正的大海里游泳了,想想都激動。舅舅還說要帶我去小平島打魚,跟真正的漁民們呆幾天。舅舅說那邊的人一邊趕海一邊生吃,是真正的海鮮。年年寒暑假都要補課,我終於要過一個真正的假期了……」

心愛微微笑,李遠征是一個「真正」單純、「真正」善良的人,因為他的世界裡充滿了如此多而容易的「真正」。

人群中一陣騷動,原來是小慧來了,穿著帶泡泡袖和蕾絲花邊的公主裙,還抱著一隻雪白的波斯貓——她同克凡到底是和好了。在心愛去不到的地方,他們重新走在了一起。

心愛想像小慧曾經是怎麼樣地鬧彆扭,哭哭啼啼,梨花帶雨;而克凡是怎麼樣地賠小心,說笑話,賭咒發誓,一如寶哥哥之於林妹妹。

寶哥哥。林妹妹。自己才是他的妹妹哦。自己才是和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呀。可是,他看不見自己,不願意理睬自己,只當自己是家裡面可有可無的一件擺設,並且同所有的擺設一樣,沒有聲音。

心愛落寞地低了頭,不願意看到小慧的佔盡風光。然而小慧偏偏不放過她,竟然分開人群直奔向她,扎在馬尾松後的絲巾蝴蝶翅膀一樣地撲扇著,嘻嘻哈哈地問:「咦,你們聊得好熱鬧呀,在說什麼悄悄話?」語氣里滿是揶揄嘲諷,「悄悄話」一詞又故意加重了語氣,旁邊也就有人湊趣地笑了起來。

李遠征慍怒地瞪了小慧一眼,拉起心愛說:「我們到那邊坐。」

「李遠征你別走。」小慧擋前一步,「跟我們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

「真心話大冒險?」李遠征猶豫,「你們人數不是夠了嗎?」

「人越多越熱鬧嘛。」小慧不由分說地拉著李遠征便走,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心愛,「喂,幫我看著咪咪。」說著,順手將那隻貓塞進她的懷中。心愛一個措手不及,貓爪子在她手上鋒利地划過,不禁疼得輕呼一聲,猛推開小貓,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蠢相逗得小慧一陣誇張的大笑,旁邊的人又跟著笑起來。心愛小臉脹紅,轉身要走,卻被克凡拉住了,仍然抱起小貓放在她懷中:「心愛,你反正沒事,讓小貓陪你玩一會兒吧,我和小慧要做遊戲。」

他要和別的女孩子做遊戲,卻讓她來看貓,還美其名曰讓小貓陪她玩兒。這狠心涼薄的美少年哦。

心愛內心刺痛,看著那隻小貓,雪白,美麗,兩隻眼兒一藍一綠,微微開闔,同它的主人一樣驕傲。她抱起小貓,宛如抱住一顆溫熱蠕動的心,默默地穿過客廳,走到陽台上來。

盧家的陽檯布置得十分清幽別緻,擺滿了芭蕉、橡皮樹等常綠植物,蔦蘿和紫藤彼此糾纏錯落,曼妙地爬滿了欄杆,從枝葉間探出千百個累累垂垂的花頭,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型植物園。

心愛抱著小貓安靜地坐在這道天然屏障的後面,客廳里的熱鬧不屬於她,這裡才是她該在的地方。

人們在客廳玩遊戲。說話的遊戲。她不能介入。

她介入不了她表哥的世界。他的世界,對她關上了門,把她和貓留在一起。

心愛有些悵然,今世的盧克凡哪一點像前世的大少爺呢?大少爺深沉、持重、風度翩翩,何曾這般輕佻張揚過?

那時候,大少爺在北平上學,每年只有一寒一暑兩個假期才回來,那便是她的節日了,簡直每一天都值得大書特書的;一旦假期結束,大少爺上學去了,日子便顯得有些長,總是夜裡等不到天明,日里等不到天黑。

其實便是大少爺在府里的日子,他們也難得見面。他總是不開心的時候居多,但又並不為著什麼具體的事,也不見他同家人有過爭吵。只有一次她聽到他同老爺在小聲爭執,好像是他偷偷參加了一個什麼幫會,而老爺不許可。

偶爾他也會在家裡見朋友,談些時局政治之類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字眼裡常常夾著些什麼「三民主義」、「共產主義」,又是什麼「自由進步」、「科學救國」,要麼,便大聲背誦:「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走……」

每當這種時候,他的表情便很激動,眼神里有令她恐懼的燃燒與熱烈,同時,又充滿了為她不解的深刻憂傷。

於是她便也覺得了憂鬱,並且不明白他到底有什麼為難之處,像他這樣的人,高貴、博學、健康、富足、應有盡有、並且無所不知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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