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叄 十三歲:生日宴

大少爺第一次教她跳舞,也是在桃花樹下。

那時,她已經有了新名字,不叫丫頭了,叫杏仁兒。這也難怪,府里那麼多丫頭,足有十幾二十個,倘若有人喊「丫頭」,誰知道喊的是誰呢?

杏仁兒是老爺親自取的名字。李管家背地裡神秘兮兮地解給眾人聽:「這裡是有典故的——《紅樓夢》里有個丫環叫嬌杏,就因為回一回頭,便同個落魄秀才對了眼,被那秀才看上了。後來秀才做了官,便回來娶那丫頭為妻,吃香的喝辣的,不但不用自己做丫頭,還用了三四個丫頭,也呼奴喚婢起來。你道那丫頭為何那樣好命?便是因為名字取得好,『嬌杏』,『杏』便是『幸』,那意思就是『僥倖』呀。」

大家便都讚歎,越是下層人於這些道理越是有著先天穎悟能力的,很容易便可以消化理解,且能舉一反三:「那樣是說,杏仁兒的意思,就是『幸人兒』,是幸運的人兒了唄。」

杏仁兒並不知道這一切,盧府的一切都叫她覺得新鮮,她只管興緻勃勃地學規矩,跟著眾僕婢大早起來給老爺太太請安,再跟在人家後頭,見人洗地抹傢具她便打水,見人排桌子上飯她便遞碗。老爺將她收在房裡,卻並不大兜攬她,眼光偶爾在她身上留連,但碰也不碰她的身子。這叫太太有些納悶兒,不曉得丈夫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她研究了很多久,得出的結論便是:既然他在花樓里有那麼多鶯歌燕舞相陪,自然是看不上家中的閑花野草。

老爺膝下共有兩子一女,大少爺克凡和小姐克顏為太太所生,小少爺克靖則是老爺府外頭生了抱回來的,生母沒能進門,一氣之下抹脖子死了。死了,也沒換來貞烈之名,反而讓人嚼舌根,質疑小少爺的血統,原本小少爺長得也完全不像是盧府里任何一個人。

太太從前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奮鬥得很勇,但是人到中年後精神漸不濟,於床幃間失了興趣,便不如從前堅持。可也終究不想讓老爺娶個太潑辣的角色回來,即使自己不屑爭寵,也看不得有人與自己叫陣。丫頭扶正,再招搖也都有限,何況看杏仁兒的樣子還樸實單純,不像拔尖爭風一流,把她收房,於自己應當是無害的。問題是,杏仁兒雖勝在年輕嬌俏,可是全然不解風情,怎麼會得到風月場里經熟玩慣的老爺的歡心呢?即便將她收房,也很難真正拴住丈夫。要想他不再向外去尋花問柳,惟一的辦法就是在自家園子里種下一棵最美的花樹。

桃花樹下,大少爺克凡慢慢地教誨:「看著我,眼神要媚;放你的手在我肩上,手勢要軟。我先教你跳舞。識進退,便知風情。」

清涼的風穿行在明亮疏朗的陽光里,一路穿過正開得隆重的桃花林越牆去了,香得動聲動色。杏仁兒屏住呼吸,仰視著大少爺。

他這樣高,足足高過她一個頭;他這樣優雅從容,聲音和說話都那麼好聽,唱歌一樣;他這樣英俊,笑容和煦得令人如沐春風;他和這桃花林這樣和諧,彷彿也是一棵花樹,花樹中最挺拔壯美的一棵。

他是桃花之王。

桃花之王俯視著一朵尚未盛開的桃花苞兒,誨之不倦:「識進退,便知風情。如果你學會了跳舞,自然便可以領略男女間的俯仰承歡,欲迎還拒。」

她用全身心來記憶他的每一句話,領略他的每一個姿態手勢。他張開手臂,她也便張開手臂;他前進後退,她也便前進後退;他原地轉了一個圈兒,她也隨之曼妙地轉一個圈兒,驚動了樹上的桃花,花瓣便紛紛飛落下來,撲滿他們一頭一身。

她嗅到細細花香,並且從花香中準確地分辨出一個陌生男人的氣息,溫和的、雄性的、混合著清淡的汗味和牙膏以及剃鬚水味道的,比花香更令人陶醉。

女人的感情是從嗅覺開始的。她們對自己所喜愛的男人的氣味總是敏感而鍾愛,有種天然的依賴順從。這也許是因為女人天生是母親,有種動物般原始的母性,而所有的獸類都是用鼻子來判斷親疏的。

杏仁兒陶醉地呼吸著這心儀的氣味,追隨著她生平僅見的這一個高貴男子,跟從他,模仿他,領悟他。

起初是他在前,她在後;後來他便轉過身來,與她面對面,手牽手。

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跳舞,也是第一次與男人如此接近,近得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芬芳的喜悅打心底里隨著花香散溢出來,連眼睛裡都流滿了快樂。

杏仁兒想,原來快樂也是有顏色的,那是三月桃花嬌嫩柔艷的緋紅色。

這緋粉紅顏從此將永生永世地烙在她的記憶里。如果有一天她化成了灰,也會是一片粉色的灰;化成了煙,也會是一縷粉色的煙……

心愛在一片杏粉桃紅的夢境中醒來,彷彿聞到桃花香。

她看著窗帘上的陽光,熱烈的光線可以把一切的布料或色彩變成乳白半透明,陽光也可以把腦子中所有的想像剔空剜凈。人們剛剛睡醒第一眼看到陽光時的智商等同於初生的嬰兒般單純明媚。然後撲跌而來的各種關於現實的煩惱與思想便如擋住陽光的烏雲,在把人從床上拽到地上的過程中,也把陽光屏擋于思想以外。

陽光照在睡在一旁的盧克凡的臉上,他的笑容如此酣甜,就好像浸泡在牛奶浴里。心愛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眉頭緊蹙著,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深沉與專註,然而唇邊卻帶著笑,彷彿一個小母親在看自己的孩子。

她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樣疼愛他才好,只要他願意,她會把一切她能夠給可以給的東西全都給他。遺憾的是,她自己所擁有的也不多,她甚至,沒有說話的能力。

昨天她剛過了十三歲的生日。她已經滿十三歲了,與杏仁兒嫁給老爺那年同齡。

她是為了大少爺才答應嫁給老爺的。因為少爺教她跳舞,識進退,解風情,不過是為了要她做他爹的妾。

大少爺的話,都是金科玉律;大少爺的計,更是算無遺策。

她依足了他說的每一句話去做,彷彿完成功課。

那晚老爺宴罷歸來,看到她穿著出爐銀春衫灑花裙子在院子里梳頭,腰間鬆鬆系著條墨綠彈花的腰帶。他沒有想到為什麼一個丫頭會在這不早不晚的時間當院梳頭,卻被那一頭濃實的厚發吸引住了,不知為什麼,那髮絲中居然有花香。她在花香里回過臉來,對著他嫣然一笑,就像一朵桃花開放,暮色冥冥,那張清秀的小臉浮起在黃昏里,有種如真如幻的美。

老爺醉眼迷離地望著她,望著那一張桃花臉和那一股花香漸行漸近,她說:「老爺,我來扶你。」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很近地貼著他,偎著他,一貼近就整個人軟下來,與其說扶著他,倒不如說倚著他。

老爺一把便將她抱牢了,一直抱進門去都沒有鬆開手。太太不在屋裡,這可真是天作之合,老爺便將她抱到了床上去,撈下帘子……

她卻又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下了床,小臉綳得緊緊地,很認真地說:「老爺,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要我。」

老爺只做聽不見,伸手來拉,掙扎間,鐲子從她的腕上脫落下來,碎成了幾段。那清脆的響聲讓兩個人都愣了一愣,老爺「咳」了一聲,她便趕緊跪下了。

她只穿著一身單薄的內衣,瑟瑟地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彷彿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事實上,她所擁有的也的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是自己的珍寶,自己是自己的保護,自己是自己的籌碼,同時又是她自己的退路。

不知是驚是冷,她的小臉蒼白無血色,身子綳得緊緊地,卻仍然小小聲堅持地說:「老爺,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要我。」

她並不反對老爺「要」她,只是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要」。

老爺當然明白。老爺不很願意。老爺在這裡嗅到了一種陰謀的味道: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屋子,少女在院子里梳頭,少女在床上抗拒,不肯「不明不白」……老爺不喜歡別人設圈套給她。老爺便罷了手,說:「那你去吧。給我打盆水來洗腳。」

心愛嘆息。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她的嘆息實在是太頻繁也太深沉了些。有時候她真希望可以忘記那些回憶,像個正常的十三歲女孩子那樣天真無邪,不要再為前世的經歷所累。

如果記憶可以篩選,她願意只留下與大少爺有關的部分,其餘的,都當作沒有發生。

那些卑賤的、骯髒的、屈辱的記憶,都可以當作沒發生。

她看著克凡,她今世的大少爺,不知道他們今世的路會怎樣走過。

十三歲的盧克凡已經很英俊很能幹,並且初初流露出一個花花公子全部的特徵:博聞強記而功課不精,能說會道卻缺乏誠意,踢球游泳樣樣都棒,小小年紀已經很懂得穿衣裳的學問,懂得文雅的措辭和詼諧的玩笑,懂得討女孩子歡心,興趣廣泛,卻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耐心。他非常忙碌,每天從早到晚的時間表都排得滿滿的,除了上課之外,還要利用一切業餘時間參加各種比賽,包括足球、講演、歌唱、以及演話劇……他母親曾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話來形容兒子,說他忙得可以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