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五、沒有風的扇子

二戰後的上海空前地繁榮,空前地混亂,空前地動蕩,空前地凄美。

劫後餘生的美國大兵們從昆明、從沖繩、從關島一批批地涌到上海來,他們犒慰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尋找愛情。異鄉風味和戰爭經歷給他們塗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陽剛的意味,使他們成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毫不費力地俘獲了上海姑娘的心。

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愛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劇。嬰兒一批批地被生下來,這是世界和平的國際產物,是軍民友好的副產品。他們的國籍問題後來成了亘久為難的一個疑點。但是在當時,狂歡的二戰勝利浪潮里,年輕的心照例是想不到這些現實煩惱的。勝利的喜悅是催情劑,離亂的哀愁是生春藥,三個月,或者五個月,萍水聚散,雲雨歡情,上海大美電台里專門租著一個頻道用來播放美國流行歌曲,而機場和海港天天上演著生離死別的劇目。美國大兵和上海姑娘當街擁吻成為常設街景,連圍觀都引不起來的。

每天都有捨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為了走或者留而煩惱,而哭泣。

黃裳也不例外。

出國的事是早已經定下來,可是她總找著各種各樣的借口拖延著。雖然手續一直在辦,卻總是不大上心,也總是不肯相信,真的就這樣與卓文告別了。一夜夜,夢魂無據,飛渡千里,可是山長水遠,她望不見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張張匯款單長了翅膀飛向酆都,卻換不回片言隻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負債纍纍。她再也沒有能力接濟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這樣離開?

直到有一日,在電影院,散場時,她隨著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轉頭,是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態度很謹慎,可是眼中沒有惡意,迅速地塞她一張字條,說:「蔡先生要我交給你。」

她一愣,那人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事後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從黃家風手中救出的兩個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強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應該是胡強吧,因為學生腔的裴毅估計沒有那麼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齣電影院很久才敢打開那字條,匆草的,只有幾行字。首先觸入眼帘的,不是內容,而是字體,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聽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給我寄錢。大概沒有機會再見面,但我說的每句話,都做數。」

沒有署名。

但她當然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說的什麼。如此隱晦,該是因為害怕出意外,遺人以柄吧?他仍然這樣地替她著想。

她站在路邊的燈柱下哭了。

路邊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卻仍然散發著依依的芬芳。

又是雨季。

她知道再也不會見他,這張字條,便是他們的最後一次接觸。是訣別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鬼城,卓文看到蝙蝠飛出望鄉樓,曾嘆息說:「有個故事,說蝙蝠非禽非獸,立場不穩,結果在禽獸大戰中,兩邊不討好,最後不得不躲起來,晝伏夜出,惶惶不可終日。我如今,也就好比是一隻蝙蝠,里外不是人。日本人、汪精衛、國民黨、共產黨,不論誰得了勢,都不會放過我。我的逃難生涯,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我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見得到光。」

每每想起他說這些話時臉上那種落寞無奈的憂戚,她的心就一陣陣地疼。然而她自己的處境,又何嘗不是一樣?她這短短的一生是矛盾的,也是曖昧的,救過漢奸,也救過共產黨,她不知道她在整個的社會革命中到底站在一個什麼立場上,歷史又會對她做出怎麼樣的評價。以前卓文尊稱汪精衛為汪先生她覺得不屑,可是看到報上說汪精衛在南京梅花山的墓被挖開,鞭屍謝眾,她又覺得驚心。倒並不關立場的事,她有的只是人性本身最原始的喜惡取向。至於政治,她是完全不懂得也不關心的,可是卻逃離不開,卷在政治的漩渦里,糊裡糊塗地被左右了一生。

以前她一直拒絕政治的,時世再動亂,她也有本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可是現在不行了,戰後比戰時更加熱鬧,逼著她瞪大眼豎起耳來關心時政,為了風吹草動而心驚肉跳。

不久前,國民政府又把她請去問了通話,還是關於蔡卓文的下落。方式雖然不同,審問內容卻同日本人如出一轍。她以不變應萬變,照舊一問三不知,抵死不承認。然而小報上已經開始有記者含沙射影地罵她「通日」,「腳踏兩隻船」。當年阮玲玉感慨「人言可畏」,現在她懂得了。雖然柯以安慰她一切總會水落石出,可是她已經深深厭倦,不想澄清什麼,也不想解釋什麼,而只想遠離這一切。

可是,真說到走,她又有著千絲萬縷的不捨得。這是上海,是她與卓文相遇相識相親相愛的上海哦,怎忍心就這樣一揮手走了呢?而如今,她終於知道,就算留在上海,她也再見不到他。卓文大概已經先她一步離開中國了,他們空有一個來生的約會,然而今世,大概再也不會重逢。

她並不是沒有他不行,沒有了他,她一樣會活下去,可是她會活得不快樂,就好像扇子失去了風——扇子是生命,而風是扇子的魂。

失去卓文的愛,她便失了魂,從此再不是那個靈動如水的才女編劇。

上海已經再沒有她的位置,她終於決定要走了。

纏綿的雨里,遲開的桂花愁怯怯地香著,為她送行。

它們是沒有明天的,此刻還高高在上,不染紅塵,可是不到天明,就將變成落了一地的殘骸,踩在泥里,沾在鞋上,蹭掉甩脫還要被罵一句「討厭」。

有人將落花時的雨稱為「香雨」,落花的土地稱為「香塵」,可是踩在鞋底的殘花呢?可算香魂?

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可是踩在鞋底的花是變不成蝴蝶的。

這天晚上回到家裡,黃裳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理東西,晚飯也沒有出來吃。忽然翻出一堆手稿,卻是當年關在「鬼屋」里時寫給阮玲玉的悼念文章,開篇寫著:

她的一生雖然短暫卻滄桑而多彩——少年受盡折磨,忽然上帝將一個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財富、甚至愛情,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可是其後又一樣樣抽走,換來加倍的辛酸苦楚,當她開至最美最艷的時候,也是她的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於是不得不選擇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

黃裳看著這段文字,只覺字字刺心,說的都是自己,忍不住用被角捂著嘴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似乎想把一年來所有的委屈一同哭出來。一年來,她時刻擔心著卓文,思念著卓文,渴望著卓文。雖然也多次想過他們大概難得再見,可總是不死心。如今,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了。他去了哪裡,她不知道;她將要去的地方,則無法通知他。即使有一天他重新想起她來,也再找不見她了。

哭聲細細地傳出門外,崔媽大為憂心,敲門問了幾次,裡面只是不應聲。崔媽急得也哭起來,勸著:「裳啊,你這幾天忙裡忙外的,有日子沒好好吃頓飯了,今兒我做了你最喜歡的合肥丸子,好歹看我面上吃幾個吧。我老了,手慢腳慢,也不知還做不做得出當年的口味來。」

黃裳聽著不忍,到底開了門,接過丸子來剛吃幾口,忽然電話鈴銳響起來。

崔媽奔過去接聽,聽到一半,大驚失色,抬起頭來,望著家秀和黃裳驚疑地說:「是大爺府上打來的——鍾小姐,沒了!」

黃裳只覺心裡一痛,「哇」地一聲,不但是剛剛吃下的丸子,就連昨夜的飯也一併吐了出來。

早晨,第一縷陽光射進北京黃家祠堂里,黃家風便醒來了。

他並不是睡好了,而是癮犯了。從昨天來到黃家祠堂到現在,他還一針嗎啡也沒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勸慰下,坐在躺椅上就睡著了。此刻,他只覺渾身不舒服,只想馬上打一針來解乏,可是他醒來的時候,可弟卻不在身旁。他大聲叫:「可弟,可弟!」

沒有人回應,只有角落裡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驚惶地竄去。空空的祠堂,彷彿有回聲似的,嗡嗡地,有種滲人的空洞。

黃家風大為不悅,勉強站起來向外走,可是走到門前他才發現,祠堂的門竟從外面鎖上了,他不禁勃然大怒:「我還在這裡呢,就把門鎖了!可弟,可弟,你去哪裡了?」

他拉直了喉嚨,一連喊了十幾聲也沒有人回應。他怒了,搬起椅子來砸門,同時大罵起來。而且他越來越驚惶,怎麼會這樣呢?難道可弟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裡走掉了?她帶走了他的錢?他把手揣進懷裡,那厚厚的一疊銀票還在。那麼,她並不是卷帶私逃。她一定就在這附近,或者是出去買菜了,很快就會回來的。她不是存心,只不過忘了他在祠堂里。或者,是她忘記叮囑孫佩藍,是孫佩藍鎖的門。

想到這裡,他又大聲喊起孫佩藍的名字來,可是一樣沒有人回應。而他的毒癮發作起來,開始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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