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永遠不再

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的上海,是繁華的極致,是美景中的美景。

跳舞場夜夜笙歌,白俄舞女裸著半身,露著大腿,左一踢右一踢,一次比一次更高,要高到天上去,把烈火烹油的世事炒得更旺;留聲機里周璇的細嗓子時斷時續,剛剛沉下去又重新揚上來,「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不知道是真情抑或假意,但聽著令人心醉,便假的也是好的,好過沒有;股票飛漲,物價也飛漲,小報上的內容豐富得五花八門,不斷地開拓新版面,又創出新的報紙,你家說一,我家便說二,那爭論只有使上海灘的市面更加有聲有色;甚至連戰亂與炮火也如煙花一般,只會照得海上的天空更加璀璨絢麗。

每一個呆在上海的人都在交口讚歎著這煙花般的絢美,同時每一個光環下的人又在同聲感慨著這美景煙花般的不久長。因為明知是不久長的,所以更加出名要趁早,享樂要及時,一切都追著趕著,不趕就來不及了。

每一天都好比世界末日,過了今夜就沒了明天,當然要好好樂一回,盡情地玩,出格地玩,玩不起就跳樓。

「啪」一下肝腦塗地,一桶水潑上去,曬上一下午就又毫無痕迹了,照舊有人在那剛剛死了人的樓頂跳舞,把留聲機開得炸雷般響。

整個世界都在動蕩中,可是這些個動蕩與黃家麒都是沒有關係的。

黃二爺府上的鐘已經停了好些日子,時間也隨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經走到盡頭,只差沒有跳樓。

這些年來,黃家的日子一時不及一時,先是賣房賣地——多半是賣給了自己的親哥哥——終於也弄到要賣古董過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這東西,是與小妾彷彿,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加上二爺原先眼拙手散,買了許多假古董,來時一擲千金,去時卻比瓦礫不如。

另一面,黃帝少爺的病好一時壞一時,正應了那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是二爺的家產卻是唱反調,「積時如聚絲,散時如山倒」,說敗光就敗光了。

黃二爺開始懷舊,時時想起北京老宅的「繡花樓」,他是在那裡出生的,也是在那裡娶了趙依凡,又在那裡生下黃裳和黃帝一對兒女,那裡曾記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可是現在黃家兄弟都遷來了上海,「繡花樓」已成廢墟,正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偌大的花園洋房裡,整個都籠罩著一股大勢已去美人遲暮的凋零之氣:各屋各角都發出腐爛味道,花園裡的草長得比花還旺,桌椅都油膩污穢,碗碟多半缺口裂紋,許久沒有更新,窗戶髒得已經不透明,畫框上也都落滿灰塵,客廳正中掛著一幅叫做《永遠不再》的油畫,原是前二奶奶趙依凡心愛之物,黃二爺幾次說要著人換掉也一直沒有騰出功夫或者說是騰出心情去做。

新二奶奶孫佩藍雖然還是先前一樣的潑辣,喜歡嘮叨,喜歡罵人,可是傭人們都不再當一回事,開始學會偷懶,因為已經久久發不出薪水,覺得自己是債主了,大可以和東家平起平坐的,有什麼理由再寵著你怕著你呢?

惟一不變的,只是煙房裡那盞不滅的煙燈,和永遠驅不散的鴉片煙香。二爺卧在昏黃的燈影里,煙霧朦朧,心境也朦朧。他同鴉片煙早已經融為一體,今生今世都不要分開的了。

煙一點點地吸進他的肺里,成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點點地剔凈了自己,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是非,也沒有了財產與親情。他所有的,僅剩的,都已經拿去換鴉片了,連靈魂都交了出去,浸在鴉片中,變得微醺而柔軟。

當他躺在煙霧裡陶醉地想著過往歲月里的種種得意處,思想會漸漸變得澄凈。所有壞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風光旖旎、人物風流的良辰美景,漸漸沉澱成記憶中最美麗的舊夢。

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鮮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趙依凡——那真是二爺一生中最得意的歲月,香車寶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誰不艷羨十分?

那年依凡才剛滿20歲,如一朵花兒初初開放,卻已經有了最盛的光艷,簡直流光溢彩。喜歡笑,喜歡說話,喜歡跑動,跑的時候,頸上的白紗巾會隨之舞起,牽引著人的心,想抓,卻只是抓不住。

他始終沒有抓住她。

到底沒有抓住她。

即使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他也覺得她遠,中間隔著一重山。

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緒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條魚,游在那海中,也許焉知魚不樂?

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漁夫,一網又一網,打撈著海水,每一網收起來都是空的,而歲月亦如網眼裡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終於什麼也沒剩下,什麼也沒抓住。

他是失敗的。

徹頭徹尾的失敗。

而他怪不了人。

他也不肯怪自己。

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誰讓改朝換代,讓戰事頻仍,讓貨幣通漲,讓紙醉金迷呢?

他不過是這時代的一個犧牲品,面對萬千變故全然無能為力的,可是為什麼得不到人們的尤其是親人的原諒?在生命最終時刻,他所求無多,只想再見依凡一面,再見自己青春時的夢想一次。

可是,永遠不再,真的永遠不再了嗎?

他命去給家秀捎話的僕人回來了,說三小姐說二奶奶已經又去了法國,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沒時間來看他,要他善自珍重。

趙依凡已經同他離了十幾年,可是下人們說起來還是「二奶奶」長「二奶奶」短的。黃家麒聽著並沒什麼不妥,可是真正的黃二奶奶孫佩藍聽見了卻大了不得,立刻炸起來,趕著傭人罵:「你管誰叫二奶奶?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嘴裡說著,手裡也不閑,抓起個痰盂扔過去,把傭人的頭也打破了。

傭人火起來,顧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捂住頭跳著回罵:「別再在我面前擺奶奶的譜,叫我說出不好聽的了!還以為是過去的光景呢?使喚著我們,還欠著我們的錢,什麼主子,我呸!」還要再罵,早被別的僕人強拉了出去安撫上藥,一直拉出大門了,還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斷。

當天夜裡,這僕人便卷了幾件趁手的古玩銀器跑了。孫佩藍鬧著要報官,二爺不讓,說傳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話,再說那幾件東西也值不了幾個錢,偌大家產都已經沒了,還在乎那一點?

這件事給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後便再不大敢對僕人亂髮脾氣了,也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值錢東西看得更緊,生怕再有人渾水摸魚卷了去。但是一向罵慣了人的,如今沒有人可罵未免寂寞,便把話都存下來同二爺算賬,說他騙了自己,原本吹噓家世多麼大本領多麼大的,卻原來除了抽大煙什麼也不會,把一份家業都抽敗,連下人也約束不住,卻還是只知道抽、抽、抽!

當她這樣詛咒撒潑的時候,她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一位吞雲吐霧的芙蓉仙子,這「抽敗了家」也有她的一份。

黃二爺並不回嘴,他現在脾氣比以前好得多了,聽見什麼都像沒聽見。只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和孫佩藍對著躺在煙榻上的時候,他忽然說:「我做錯了什麼,上天要派你來懲罰我?」

將死的人已經是半個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來,竟不敢答話。

隔了一天,二爺著人把那幅油畫也搬進自己的煙房裡來了,借著昏暗的煙燈和朦朧的煙霧望去,畫上的人與物都彷彿在動,是一個女人,豐腴的女人,卧在明媚的春光中,可是春光映在那女人臉上,卻有一種無奈的哀艷。是感嘆春光不再,還是傷悼青春不再?或者,是美麗的回憶不再?

永遠不再,永遠不再了呀。

時代的車輪一直一直地往前跑著,誰能挽得住呢?

那些坐筵擁花,飛觴醉月的日子呀。

二爺在這年秋天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鴉片煙榻上,嘴裡還含著一口煙。

至死,他也未能見到他以前的夫人——趙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靜的,因為死在他認為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

後來親戚們都說,這樣的死法,於二爺未嘗不是一份解脫。因為如果他看到黃家後來的下場,許是不會這麼容易瞑目的。他總算死在尚買得起最後一口鴉片煙的時候,躲過了這以後歲月里的苦難,不至像他的遺孀孫佩藍那樣,弄到一貧如洗,解放後被逼著戒了煙,又力撐著吃了幾十年的苦,才在87歲的高齡上孤獨地死去。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送葬,一切由街道辦代行處理,草草火化,連個骨灰匣也沒留下。

黃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黃家祠堂卻終於得到機會熱鬧了一回,又香煙繚繞,人頭攢動起來。荒蕪的庭院被打掃出來,新的牌位安放進來,舊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種煥然一新之感,兼之整個過程都是在吹吹打打中進行,不像治喪,倒像是辦喜事。

而且黃家風這次回北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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