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隨風而逝

醫院裡。

盧家四口、吳家兩老以及程之方,都齊齊守在病房,聽醫生公布最後的會診結果:

天池的心跳和呼吸暫時恢複,不過腦部積水無法取出,因此大腦宣布死亡。

盧越的頭轟地一下,一個概念猛地刺入腦中:植物人!冰雪聰明一往情深的天池將變成一株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的植物!再也不會說話不會歌唱!天哪!

盧母立刻哭出聲來。而吳媽媽則口口聲聲念著:「命運,命運……」

植物人,天池的諾言果然實現,替代吳舟,做了新的植物人。多麼殘忍的一場交易!

琛兒猶自不解:「什麼叫大腦死亡?她明明活得好好的!你們看,她臉上還有紅暈呢!」

醫生臉上現出惻隱之色,耐心解釋:「她已經不能思想,這在醫學上已經是實際意義的死亡。以後她會一直這樣昏睡下去,重新醒過來的機會幾近於零。所以我想同你們商量一下,有沒有必要繼續她心臟和呼吸功能的工作?也許讓她……」

「不!」琛兒恐懼地大叫起來:「她還活著!我不能讓她死!她會醒過來的!」她衝到天池病床前,天池熟睡的面容平靜中仍帶著一絲難言的哀楚。琛兒淚如雨下:「紀姐姐,你醒醒,跟我說說話。我不相信你會死,你那麼聰明,那麼理智,那麼堅強,你怎麼會甘心就這麼輕易地去死……」她握著天池的手,搖著天池的手,身體抖得如一枚風中的葉子。

盧越含淚上前拖開妹妹:「琛兒,別說了,天池聽不到的。」

「我不信!」琛兒尖叫著,掙扎著,忽覺痛不可抑,不假思索地,她一低頭猛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咬下去。盧越渾身一震,努力忍住,眼看著血絲浸過毛衣滲透出來,那一刻只想就站在這裡任琛兒咬破血脈,讓他流盡全身的血化煙化灰化為虛空,那樣,他的心也許會好過一些。

還是程之方上前拉開琛兒:「琛兒,別這樣,你哥哥他心裡也不好受。」

琛兒放了手,悲凄地望著哥哥:「對不起……」接著放聲嚎哭起來,哭得那樣痛切,那樣絕望。

盧越也是聲音哽咽,求助地望著醫生:「醫生,她醒過來的概率有多少?」

醫生嘆息:「很難。而且,撫養一個像她這樣的……病人,是需要很大精力也花費許多金錢的,據我了解她並沒有工作單位可以報銷,好像也沒什麼親人……」

「誰說她沒有親人?」琛兒猛一抬頭,拂去淚水,眼裡是無比的堅定和果決:「她有一個妹妹願意支付她所有的醫藥費並照顧她,就是我!」

吳家兩老盧家父母也都擁上來說:「我們都是她的親人,醫生,求你一定要救救她,不惜代價,說什麼也要讓她醒過來!她,實在是太年輕了呀!」

醫生驚訝了,從病歷上他知道這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可是現在看來,資料是錯誤的,她居然擁有這麼多真心的朋友。而且,這位叫盧越的,好像是病人的前夫吧,他看來是這樣地憂傷焦慮,分明對前妻有著一份極深的真感情,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什麼會離婚呢?但是這些都是病人的家務事,做醫生的,只好見怪不怪,守住本份。他向病屬解釋:「病人的確是太年輕了一些。如果腦積水可以自行吸收,重新醒來不是不可能,這,就要看親屬的耐心和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求生意志?盧越不由回頭看了天池一眼,睡在病床上的天池面容如此沉靜,好像在為自己終於可以放棄一切而沉沉睡去感到慶幸似。固然,她微微蹙著眉,可是她平日里睡著也是習慣皺眉的,彷彿不勝煩惱。她是太累了,從小到大,短短25年中,一直孤軍奮戰,苦苦掙扎,何嘗有一天輕鬆快樂過?反是此刻最為平安寧靜,終於得到真正休息,無思無慮,再不理會人間的紛擾傾軋,欺騙和辜負。

求生意志,天池有求生意志嗎?盧越深深嘆息了。

當吳舟終於趕回國內時,天池已經搬回付家莊自己的住處。

琛兒取出全部積蓄來繳付了天池的醫療費用,「雪霓虹」的幾個老客戶如陳凱、楊先生等聽到消息,也都慷慨解囊,盧吳兩家和程之方更是義不容辭。最後,連老美老高絡繹都被驚動了,站在天池床前連連說:「怎麼可能?迦利不像是一個會倒下來的人。那樣的一個戰士!」他一直記著天池氣勢洶洶對他嚷「It''s unfair!」的情形,對自己以往的刻薄忽然慚愧起來,主動提出願為「雪霓虹」提供半價出片服務。

即使是這樣的東拼西湊,也終究是杯水車薪,腦科護理畢竟是一筆龐大的開支,有限的捐款很快見底。好在這時候醫生終於做出診斷,說天池的情況已經穩定,不必繼續留在醫院觀察。

盧母曾經提出不如接天池來自己家,但是琛兒不同意,她說不出具體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覺得,如果天池有知,一定不會願意再寄人籬下。於是寧可自己搬到天池處,以方便日夜照顧。

白天她請了一位鐘點女傭按時為天池進食流體食物、按摩和讀報紙,晚上便自己坐在天池床邊與她喁喁私話,一如從前的肝膽相照,無話不談,只是天池卻再也沒辦法幫她分析處境,為她開解煩惱。

當年為吳舟治病的陸老醫生和心理醫生程之方甘作志願軍,輪流上門探視天池。

看到吳舟,陸醫生露出苦笑:「我與你們兩個,倒是結下不解之緣。」

吳舟不及答話,急急走到天池床前,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淚如雨下,喃喃說:「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他承受了天池那樣深重的恩惠,正經連聲謝謝也沒好好說過。上天怎能這樣懲罰他,都不給他回報天池的機會?天池是那樣好,那樣真,那樣善,躺在這裡的怎麼會是天池?天池,這世界真的如此負你,令你毫無留戀地閉上眼睛再也不願面對?醒來吧,告訴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天池,只要你肯醒來,我願付出任何代價絕不吝惜,天池,只要你肯醒來!

琛兒梳理著天池的頭髮,因為做手術,天池一度剃了光頭,如今剛剛長出短短一茬,有點像調皮的小男生。她俯下身,低低地在她耳邊傾訴:「紀姐姐,這是吳大哥,吳大哥看你來了。你不會不記得他的,你曾為他付出十幾年的沉默情懷,陪在他床邊整整一年之久,又為他寫下整本發不出去的《點絳唇》,如今他來了,就站在你的面前,紀姐姐,你睜開眼看一看好不好,紀姐姐……」

以前她陪天池去等吳舟下班,每次吳舟身影一出現,天池就大為緊張,握著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可是現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天池的眉梢眼角也不動一下。怎麼會?

琛兒的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在天池的頭髮上,宛如暗夜星辰。

吳舟更加難過:「天池,我夢見你向我告別,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絕別。為什麼不多說幾句?難道你真的對我再無話可說?」

琛兒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回屋取出《點絳唇》,這是盧越當年扔給她看時被她悄悄保存下來的。

「吳大哥,這是紀姐姐寫給你的,你以前沒有看見過,現在,她再不會為自己說話了,只剩下這本東西留給你,你帶去做個紀念吧,也好常常想著她。紀姐姐睡了一個多月,雪霓虹的老客戶都漸漸不來了,以前的舊朋友來過幾次也都……我怕,我怕她再睡下去,人們漸漸地都會把她給忘了。」琛兒說不下去,顫抖著手把信稿遞給吳舟。

吳舟接過,只翻了數頁,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仰頭望向蒼穹:「上帝這樣捉弄我?如果這真的是一場交易,我不要!上帝,收回你的籌碼吧!我不要天池替我!我情願躺在這裡的那個人是我!」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程之方上前拍拍吳舟的肩膀:「吳先生,別這樣。一個天池這樣自我折磨已經夠了,你再不要鑽進這個輪迴的牛角尖里了。」

吳舟回頭,愣愣地看著程之方,但很快想起來:「程醫生,是你。」

程之方不禁感慨,他們只在吳舟婚禮上見過一面,他隨盧越去吃蹭席,統共只說過兩句話,「恭喜多謝」之流,沒想到他竟然記得。由此可見,天池對這人痴情多年並非無因。他開口邀請:「要不要出去坐一坐?」

由琛兒開車,載著吳舟和程之方一起來到港灣橋那家最有情調的茶館「水無憂」,上次天池同冷焰如開談判的地方,這次,則是他們三位約了盧越做一次面對面的傾心交談。

路上,琛兒感慨:「吳大哥,這還是你醒來以後第一次坐我的車呢。你知道嗎?你睡著的那一年,我可是給你做過好幾次司機呢。」

「是嗎?」吳舟驚奇,「可惜我一點也不知道。」

琛兒嘆息:「就是你被撞醒過來的那一次,也還是我開的車呢。當時車上還有我哥和紀姐姐,一起接你從醫院複診回來。哥坐我旁邊,紀姐姐和你在后座,出事的時候,我被撞斷了脅骨,哥撞破了頭,紀姐姐最慘,手臂骨折,又內出血,只有你,因為紀姐姐整個撲在你身上,你不但連點皮外傷都沒有,反而因禍得福,被撞醒了……」淚水無聲無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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