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越要離婚的決定,遭到周圍人的一片聲討。
盧家兩老先就通不過:「你是中了邪還是成心要氣死我們?你妹妹這個樣子,我們老兩口已經擔心得只剩半條命,好在還有天池隔三差五地過來陪陪我們,比你這個兒子回家都勤。你還要把她休了去,你是嫌我們死得太慢?」
盧越頭大如斗:「爸,媽,什麼時代了,休不休的?我們是離婚,兩廂情願的事,沒有誰休了誰。」
程之方也大不贊成:「天池有什麼錯,你要做得這麼絕?那個冷焰如真把你的魂收了去了?」
「她懷孕了。」盧越在老朋友面前說了實話,「我是個男人,不能袖手不理。」
「懷孕?真的假的?」程之方表示懷疑,「她這種女人,肯為你懷孕?我看八成是作戲。」
「就算是假的,她這麼說了,我也得當真的來聽。一個女人,出到懷孕要脅這一招,那是打定主意不肯善罷甘休的了。她已經刺激天池一次,你也看到了,天池完全不堪一擊。我怕不同意離婚,她還不知道要出什麼怪招來對付天池呢。」
「你都把我弄糊塗了。」程之方雙手抱頭,「這樣說來,你離婚還是為了天池好?你到底是偏向天池還是向著那個冷焰如?」
「別問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嘿!」程之方不再理他,氣呼呼摔門而去。
最能接受現實的,反而是天池本人。聽到盧越的決定,她只是靜靜看著他,輕柔地問:「盧越,你決定了?」
盧越點頭,心沉重得如同灌鉛。他沒有想到愛天池是這樣沉重的一回事。離婚,並不是因為不再愛她,正好相反,是因為自己很清楚,實在是愛她,而愛不起她。她的複雜與滄桑,的確不是他可以承載,他適合娶的,是一個豐滿的身體和一個單薄的頭腦,不是冷焰如,但也絕不是紀天池。
「是為了冷焰如?」天池問,即爾自行否定,「是為了你自己的心。」
她低下頭,盧越看不到她的臉,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淚。他感到心痛,替她心痛。他知道天池是愛自己的,如果她出聲懇求,他未必有毅力堅持己見,但是天池從來不是肯求人的人,她默默哭泣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我尊重你的意見。」
大局已定。一場姻緣竟這樣輕易地畫了句號。
可是自己當年追求她追得那樣辛苦。
盧越茫然,不知道這多年奔波所為何來。本來最擔心就是天池不堪刺激,可是現在她這樣平靜,又令他忽忽若失。他在她心目中,終究是輕如鴻毛的吧?
反而是程之方大抱不平,上門來勸導天池:「怎麼這麼輕易答應離婚?你不要以為盧越這樣提出來是因為絕情。那小子根本沒主見,冷焰如逼一逼他他就想離婚,但是你勸一勸他他肯定又會回頭。這種時候,他好比掉進一個深洞里,可是還沒完全掉進去,掛在沿上,你往前推一把,他就滑下去了,可是你拉他一把,他說不定就起來了。你可不能往下推他呀。」
天池搖頭不語。
程之方不以為然:「如果你把驕傲看得比婚姻還重,那我的確沒話說。可是你成熟理智,不該是一個任性的人。」
天池終於開口說:「不,不是為了驕傲。我只是不想成為第二個許弄琴。」
程之方動容。
天池輕輕嘆息:「冷焰如那天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想,盧越已經變心,如果我再糾纏下去,就成了第二個許弄琴。你也說了,盧越並不壞,只是沒主見,正因為這樣,我就更不能再給他壓力,讓他難過。」
程之方發愣,天池竟如此大方瀟洒,到了這一步還一心替別人著想,本以為這樣高尚的情操應該只在小說里出現,忽然生活中遇上真人,還真叫人有些不習慣。他忽然想起盧越取笑他有前科,總是容易愛上自己女病人的話,脫口而出:「盧越說得對。」
天池詫異:「盧越什麼說得對?」
程之方老臉漲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好在天池並不打算追問,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三個人的悲劇已經看得太多了,琛兒至今下落不明,難道我還沒有受到教訓嗎?」
話說到這一步,程之方也無可奈何。再見盧越,他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你早晚會後悔,到時候,不要找我哭訴。我做心理醫生,可是開不出後悔葯。」
盧越無言。他已經在著手辦理離婚手續。作為政府公務人員,他自有他的法門與關係網,手續很快辦妥。
唯一的一個小插曲是,到了簽字的時候,天池忽然折斷了筆尖。
寂靜中那「撲」的一聲輕響讓盧越的心一陣揪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天池,我們回家吧。」可是這時天池已經回過頭來,平靜地說:「謝謝可不可以借筆給我用一下?」盧越木然地遞過去,看到紙上穩穩地落下「紀天池」三個字,心底一片清涼。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場夫妻,修了千年的緣份,就這樣輕輕揭過了。
走出公證處,盧越同天池客客氣氣互道珍重分了手。走出幾步,忽然想起新房鑰匙還不曾歸還,便又隨後追來叫了一聲:「天池。」
天池回過頭來,竟是淚流滿面。
盧越一愣,要說的話就此咽住,只是獃獃望著前妻一臉淚痕呆若木雞。原來她是在意的,原來她不願意離婚,原來她竟這般隱忍,原來所有的堅強只是偽裝。他忽然想起程之方的話,「潛意識她要掩藏這種恐懼,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還要堅強鎮定。」「一方面會比普通女孩堅強獨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膽小怕事。」白白做了一場夫妻,他現在才知道,自己對天池所知甚少,也許,這一刻,才是真正的天池,才見天池的真心。
天池自知失態,再忍不住,轉過身三步並做兩步地走了,身形踉蹌,卻強撐著再不回頭。
盧越望著她孤獨的白色背影越走越遠,想叫她,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秋風打著旋兒把落葉吹到他的面前,天氣已經徹底涼了,同他的心一樣。
離婚後的盧越並沒有同冷焰如在一起。
不出程之方所料,冷焰如果然明白地告訴他:「我是騙你的,我並沒有懷孕。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你那副迷途知返浪子回頭的模樣,故意激一激你。沒想到你倒真夠魄力,立馬回去離了婚。這倒讓我看明白了,你其實也不是為了我,是早就在等這樣一個measure(藉口)。你根本不適合紀天池,你們在一起,你不自在,所以拿我當擋箭牌,饒是離了婚還好像是為了對我負責,我才不要給你做這槍把子,怎麼樣?我們要不要來個good bye kiss(吻別)?」
盧越不怒反笑:「什麼時候我周圍的人個個都成了心理專家?走吧,都走,走了就清靜了。」
他沒有再找程之方,找也沒用。他知道老程不會同情他。自從與天池離婚,老程看了他就像看仇人似的。為了天池,他如今已是眾叛親離。為了天池。
盧越哈哈大笑,坐在酒吧里,將啤酒像水那樣灌下去。人人都說天池為他而憔悴,可是誰又知道,他混到今天這樣狼狽,也正是為了天池呢?
家已經回不去了,爸媽見他,一副恨鐵不成鋼心灰意冷的樣子,連波波都對他呲牙,他只得住到開婚紗攝影樓的那個朋友處,權當替人家看店。外加打掃衛生。
天才的御用攝影師竟然淪為清潔工,盧越真是可憐自己。
現在他唯一的朋友是鍾小青,常常一同騎了車去海邊兜風,懷念她的爸爸他的妹妹,先是各說各的,說著說著就互相攻擊起來,對罵一通,然後分道揚鑣。隔幾天再聚。有時候是他找她,有時候是她找他。反正他的煩惱只有她最了解,而她的隱痛也只有他最懂得。
「想不到我們倆倒成莫逆。」盧越感慨。
小青答:「這就叫不打不成交,同病相連,相濡以沫,同是天涯淪落人……」
盧越哈哈大笑:「連你說話的腔調也和我一樣。」
他想起天池和妹妹一直指責他亂用成語,心中凄涼,於是更進一杯酒。
小青從不勸,只會陪他一起喝,喝醉了便吐,吐過了倒頭便睡,醒來時人已不見,有時是回了宿舍,有時是約了別的小朋友繼續玩。
同他一樣,小青也是有家難回,所以常常跑到盧越這裡來借宿。
盧越警告:「你再這樣子同我在一起,名譽壞了,小心嫁不出去。」
小青不在乎:「殺人犯的女兒,哪裡還有什麼名譽?我壓根兒沒打算嫁人。」
「你猜你爸爸我妹妹現在在什麼地方?」
「天涯海角,誰關心?」
「波波關心。波波天天一到晚上就哭,比人還慘,我都不敢聽。」盧越解釋,「波波是只狗。」
「你連狗哭都怕聽?」小青嘲笑,「我還夜夜聽到鬼哭呢。那才叫慘。」說著說著哭起來,「我再也不敢回家,那裡鬧鬼,真的。」
盧越擁抱小青:「小青不哭,可憐的小青。」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