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秋墳

大連市白雲街,彩視電腦製版公司業務室。

天池正在向老闆高絡繹抗議,據理力爭,像個勇往直前的革命黨人。

「It''s unfair!」她對著自己的衣食父母凜然斷言,流利的英語和認真的態度讓人又氣又敬,「不公平!我可以不為自己爭,可是我不能看著我的組員吃虧,明明是兩個業務組共同努力拿下的生意,憑什麼獎金卻要厚此薄彼?」

高絡繹大表驚奇,可是語氣表情都比實際意義來得誇張許多,顯然作戲的成份遠遠超過真實感覺:「是嗎?可徐胖子明明告訴我合同是他簽下來的,連攝影都是他們組負責。不過考慮你們組也有所幫襯,所以獎金還是辟出十五個百分點,怎麼迦利小姐還不滿意么?」

這是一個相當戲劇性的美籍華人,祖籍台灣,是個中國通,英文名字叫路易,看來是先有英文名,然後才音譯成中國名字的。講話時喜歡伴隨大動作,隨便說一句話都似表演舞台劇,而且上演劇目是莎士比亞作品。

關於他同天池的見面,還有一段頗有趣的故事,只是天池自己不知道。

那還是半年前,「彩視」初初建立,高絡繹到南方微服取經,假扮尋常客戶到製版公司「打價」,正遇上業務主管在大聲教訓紀天池:「你不是一向喜歡炫耀自己工作效率高嗎?昨天發下的15條KIS,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交上來?你不知道本公司規定版式圖要在接稿24小時內完成的嗎?」

天池當時還只是業務部一個負責工藝設計的普通畫版員,視諸般無理取鬧惡言相向為家常便飯,聞言並不辯解,只一聲不響地走上前,把辦公桌上一堆文件上下掉個個兒,15張畫在米字紙上的版式圖整整齊齊地摞在那兒。

那女波士惱羞成怒:「怎麼你已經交上來了不早說?要是我不問你,誤了工期你負得了責嗎?」

天池仍是一言不發,直等她訓完了方淡淡一笑轉身走了出去,沒有一句辯解,沒有一絲慍色,彷彿受冤枉的不是她,彷彿她只是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路易好奇之至,忍不住尾隨出去用中文問她:「明明那個經理沒道理,為什麼你不罵還她?」

天池淡然一笑:「我沒有義務要去抬舉別人的風度修養。」

高絡繹為之絕倒,從此對這個女孩子志在必得,「彩視」開業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同天池聯絡邀她加盟,偏偏下屬回報說此人已從廣州公司辭職,當時,這還曾被路易引為最大憾事。

然而不到半年,她卻突然主動上門應聘。

看到她的第一眼,高絡繹已經認出了她,可是天池卻對他殊無印象。高絡繹心中大喜,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他是個商人,當然明白水漲船高的道理,故而也不說明,只循例淡淡地問了些技術性問題,便決定錄用她為公司的業務經理,同原有的業務經理徐九陽分庭抗禮。

天池起初不允:「我不想同別人競爭,只想做個普通的操作員。」

高絡繹好整以暇,抱臂嘻笑:「可是業務經理的薪水要高出一倍的喲。」

天池便不響了。天大地大,錢的聲音最大,她只有就範。

她需要錢。吳舟的治裝費、營養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不能樣樣支出都寫了單子交給鍾楚博報銷。人家報恩是人家的德行,自己卻不能因此就自視債主。

可是工作以後,高絡繹同紀天池兩方面卻都不由有些後悔。

在天池,是覺得公司里不公平不正常的競爭令人十分厭倦;在路易,則是覺得大跌眼鏡,廣州的一面之交,曾讓他誤以為天池是個非常含蓄深沉的角色,及至接觸下來,才發現其實是個衝動頂真的小刺蝟:每個人都戴上面具致力於拉關係,她卻一再為了手下員工不惜與另一業務經理徐九陽斗得不可開交;全公司的人在自己面前都是畢恭畢敬不敢輕言妄動,唯獨她不僅毫無畏懼,且有時近乎咄咄逼人。就像此時,自己已經發話做出分配裁定了,她就有本事當面頂撞,絕不買帳。

「我絕不能同意這樣的獎金配給。首先這單生意的原始信息是我們組梁祝提供的,找『紅海』產業負責人談判的是我,其間小林和小蘇又一直在跟單,只不過簽約時我剛好在北京出差,您又不在國內,對方要求經理簽字,我只有在電話里委託徐經理代簽。簽約當天就要拍照,也由徐經理代勞,但是照片沒拍完我就回來了,仍舊接手這個單子,後來的設計圖稿以及和『紅海』幾次協商直到最後出膠片找印廠都是我們組的事,怎麼能說我們只是起點幫襯作用呢?」

高絡繹好整以暇:「你好像每次找我開會都有足夠的理由。可是根據報表,你們組的業績的確不如徐胖子喲。」

天池有備而戰,轉身到自己辦公室里抱來一摞資料筆直地送到高絡繹面前去:「這是上個月我們組的工作紀錄。每一單生意從接稿到印刷都記錄得很清楚,您有興趣可以抽樣調查,並順便核對一下同金會計傳真到美國總部的兩組業績表有多大出入,我敢擔保你會得出同月報表截然不同的結論來。」

高絡繹認真起來,眯起眼睛盯著天池問:「你在暗示我什麼?」

「不是暗示,是明示。」紀天池毫不示弱地回視老闆,「彩視的管理一直不合理,造成分工和酬勞的相對不公,這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的紕漏,而是整個規章制度不合理。如果再不改進,您會失去民心。」

高絡繹的眼睛重新充滿笑意,這個年輕女經理的過分認真和正直總是讓他感到好笑,他又微微挑起了嘴角,帶一點點逗弄的口吻問:「你在要脅我?」

沒料想天池竟然用沉默表示認同。

高絡繹反而覺得意外,不禁重新打量著這個手下,可是那眼光,與其說是審視,倒不如說是欣賞。

天池實在稱不上嬌美,眉毛太濃,眼神太冷,顴骨太高,線條太硬,可是長發如雲,白衣如雪,襯著高挑的身材,卻勾出一份相當飄逸脫俗的傲人氣質來。說是書卷味兒又有著職業女性的凌厲,說是女強人卻又不脫小女孩的純真,那一份矛盾如此諧和地寫在一張臉上,讓人莫名地就有幾分困惑,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氣質呢?

哦想起來了。貴族!是的,天池的身上,帶著標準的中國舊貴族的韻味,可是因為墮入風塵,難免多了份滄桑無助。這是一個公主,一個落難的末代公主。

高絡繹的眼中突然多了幾分真情:「迦利,你這種個性,再不肯學得圓滑點兒,是會吃虧的。」

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一個老闆,而只是一個不忍見小輩吃虧的長者,或者說,一個旁觀者清的朋友。

天池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覺出了他的揶揄,淡淡一笑,忽然問:「有人吃虧就一定有人受益,那個人豈非是您?」

「是我嗎?」

「實行兩列馬車不就是為了要引起鷸蚌相爭,以便坐獲漁翁之利?一個公司,倒有兩個業務部,怎麼可能沒有戰爭?」

一語中的。不可小覷了此女的聰明心計。

只是被手下看穿是一件事,承認卻是另一件事。高絡繹不置可否:「我可沒逼你宣戰,是你自己要當戰士的喲。」

天池居然承認:「如果我不是業務經理的話。」言下十分無奈。

路易眼見小刺蝟的刺已經收回,十分滿意,大施懷柔政策:「今天晚上我太太飛來中國,等下一起吃晚飯吧。」

如此殊榮,天池卻搖一搖頭:「我有事要早回家。如果不是一定要求加班,恕我失陪,明天再向夫人請安吧。」

恁地不識時務,高絡繹不禁搖頭,徐九陽可是打中午起就去買鮮花訂酒席,準備迎接老闆娘的盛宴了。

天池急於下班回家,回的當然是吳舟的家。

進門第一句話照例問:「吳舟哥哥怎麼樣了?」

吳媽媽的回答也照例只是一聲嘆息。

接下來第二個問題是:「玲瓏姐來電話了嗎?」

答案有時是「有」,有時是「沒有」。說「沒有」的時候居多,畢竟越洋話費高得驚人。而說「有」的次數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後來便成了固定的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的,原來並不只是女性的生理周期。

但是今天的答案卻是「有」。

「玲瓏說美國醫生髮明了一種新葯,可以幫助病人恢複知覺,她已經訂了幾盒,這兩天就打包寄過來。」吳媽媽喜滋滋地說。

天池也很高興。凡是對吳舟哥哥有益的事,她都願意一試。

換下西裝套裙,她開始動手幫吳舟按摩雙腿,防止肌肉萎縮。而且那些營養液令他發胖,也需按摩幫助平衡。

吳媽媽在廚房忙碌,吳伯伯一旁打下手,時不時停下來望一眼裡屋,若有所思:「天池這孩子,真是不容易。」

「唉,他們其實才該是一對兒,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呢?」

「如果舟兒沒事就好了,那還補救得急。」

「也未必,他畢竟已經和玲瓏登過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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