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紫唇

盧琛兒深愛著天池這位好友,可是不喜歡她的名字。

盧越也不喜歡。

他說:「人如其名,太冷寂,太驕傲,完全地不屑與世俗為伍,行不通嘛。」

可是他卻偏偏受這冷寂凄艷的名字的主人的吸引,發了誓不贏得她的芳心絕不罷手。

琛兒勸哥哥:「算了吧,你身邊的鶯鶯燕燕還嫌少了?」

盧越答:「可她們沒有一個叫做紀天池。」

「老實說,你追求紀姐姐是因為她是天池,還是因為你是盧越?」

「什麼鬼話?我聽不懂。」

琛兒繞到哥哥面前,逼著他同自己四目相對:「我的意思是,你是想『追求』紀姐姐,還是想『征服』紀姐姐?」

盧越索性閉上眼睛:「更聽不懂。」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天池的情形:

那時剛剛入夏,可是天氣已經燥熱得令人難以忍耐,妹妹陪爸媽上街購物去了,他一個人在家,閑極無聊,一邊放卡拉OK一邊響亮地「砸」著吉它唱歌,存心讓火熱的天氣變得更熱。門鈴響起的時候,他並未在意,只當是哪位哥們兒約自己游泳去,想也不想就開了門,及至看到門外俏生生站著一位陌生的少女,才意識到自己還打著赤膊,不禁大窘,一向伶牙利齒的他竟忽然變得口訥起來。

然而那女孩卻絲毫不以為忤,明凈的眼神似乎一無所見,淡淡一笑,清朗平靜地開口:「我是紀天池,你是盧越。」非常地篤定自信。

彷彿一陣清風吹來。盧越忽然之間覺得暑氣全消。

做攝影師的他見慣了女模特兒的誇張造作,天池的輕描淡寫令他耳目一新。

她絕對不漂亮,可他還是驚艷了。

她的態度那樣鎮定自若,落落大方,彷彿面對的是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她的笑容那樣清淡如水,淡到來不及捕捉就已消逝,只留下一層漣漪如真如幻。雖然兩個人面對面近在咫尺,可是給人的感覺卻是遠在天邊。

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比她更像是水。

冷水。

流動而清澈。

那一刻盧越已經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放過天池,那一刻他覺得以往結交的所有女孩都忽然間面目模糊,那一刻他恨透了妹妹琛兒幾乎天天提起這位好朋友卻從來不曾為自己引見。

他不由失神地想:這就是電影里所謂的「一見鍾情」吧?

然而那一天,天池不過是來向琛兒告別。

她第二天便離開了大連,遠赴廣州,根本不給盧越再見的機會,可是盧越已經對她不能忘懷。

只是驚鴻一瞥,然而她白色的身影已經在心頭定格,只怕百年後他化了灰,每一粒塵埃也還保留著那一刻的記憶。

今天,琛兒告訴他,天池終於決定回來了。雖然他知道,她的歸來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那個已經變成植物人的過氣新郎吳舟,可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那日琛兒從醫院回來,蒼白著一張臉,嘴裡反反覆復念著一句話:「吳舟成了植物人,紀姐姐會哭死的,吳舟成植物人了,紀姐姐一定要哭死了。」

從琛兒口中,他知道了天池和吳舟的故事——

那一年,她九歲,他十七。

談笑間,他為她第一次塗上口紅。

是紫色,亮麗而妖媚。

彷彿具有某種魔力。方才還是九歲的小女孩,轉瞬間便成了誘惑的精靈。

她望著鏡子里脫胎換骨的自己,有種眩暈的感覺。

那是她第一次塗口紅,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從此,便一生一世地認定了他。

多年之後,她還清晰地記得,那支唇膏的牌子叫做「雅詩蘭黛」。

那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女孩暗戀鄰家哥哥的老套故事,可是因為發生在天池身上,便覺得驚心動魄。

盧越的愛情理論向來是快來快去的,關於暗戀,他沒試過,就是對天池動過相思之念,也不覺得有什麼苦。一個人可以暗戀另一個人十三年之久而不讓對方知道,他覺得這是上一個世紀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不應該發生在今天。一旦發生了,就立刻升格為傳奇。而傳奇中的人物,往往是令凡人感到新奇而艷羨的。

「多麼迴腸盪氣。」他說,對天池的仰慕之心更加強烈了。

琛兒不以為然:「迴腸盪氣?以苦為美,那是讀書人的話,反正在小說家筆下,再長的日子也是彈指一揮間,只要能賺人眼淚,不惜獵奇求異,語不驚人死不休。可是放在當事人身上,並不好過,別說十三年,就是一年也有365天,一天也有24小時,分分秒秒都是要實實在在捱過去的,哪有那麼容易?」

「不容易嗎?」盧越又恢複了嘻皮笑臉的本色,說著說著就要開玩笑,「你同小瘋子豈非也是十數年如一日,相敬如賓?」

「那怎麼好比?我們之間又沒有愛情。」

「沒有愛情?那你們現在算什麼?不是在談戀愛嗎?」

「是呀,是在談呀,不過不是在戀愛。」琛兒忽然惆悵起來。

所謂「小瘋子」,是指她的青梅竹馬的男朋友許峰,兩人來往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真正稱得上相知相敬,無波無浪,雖無媒妁之言,卻的而且確是父母之命,兩家大人都早把他們從小認作棒打不散的一雙鴛鴦了。可是琛兒總覺得,他們的交往中缺少了些什麼,是什麼呢?

無巧不巧,樓下這時候響起口哨聲。琛兒詫異:「小峰來了?」推開窗來,果然許峰站在樓下正仰著頭向上看,許是大熱天趕急了路,他的臉上漲紅,汗珠密布,努力仰著頭的樣子看起來格外有種孩子氣的痴情。

琛兒有些心軟。怪不得故事裡的朱麗葉都要住在樓上。

「小峰,你說過今天要在家裡用功的。」

許峰羞赫:「我家空調機壞了,熱得坐不住人,就想到你這兒來看書。」

盧越「哈」地一笑:「那不是更熱?還看什麼『書』,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看都一定『輸』啦。」

許峰一呆:「越哥你說什麼?」

琛兒早一把把他拉進了書房,擦桌抹凳,沏茶弄水地一頓忙,然後說:「好,茶泡好了,空調也開了,你就在這兒看書吧。」不等他反對,順手帶上了門。

許峰又是一愣,咽了口唾沫,想說什麼到底也沒說,悻悻地呷一口茶,翻開書強抑心神看了起來。

盧越沖妹妹做鬼臉,威言恫嚇:「明知小瘋子來看書只是個藉口,其實是為了見你,你倒玩這手將計就計?天天逼小瘋子用功,小心當真把他逼瘋了,那時才悔叫夫婿覓『瘋』侯。」

琛兒皺皺鼻子:「要不怎麼辦?那年他考研究生,因為感冒發燒失了水準,他媽硬說是追女孩子分了心,其實當時我們還沒正式談呢,白白被他媽罵了一年。這次他考托福,他媽盯得比什麼時候都緊,要是考不上,准得又罵我不顧大局不知分寸勾引得她兒子重色輕功名。」

盧越端正了顏色做杞人憂天狀:「呀,那將來你們結了婚,他媽又要讓他當選十佳青年,評一級教授,上不了,還不得逼兒子立休書休了你?」

「將來?誰擔保我將來一定會嫁給他?他媽有機會讓兒子立休書么?」

「不嫁?你捨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

「你還說?」琛兒佯怒,彎起十指做貓狀,口中發出「嗚嗚」的恐嚇聲。

盧越一直說妹妹前世是只貓精,每每發怒,便瞪眼鼓腮,只差沒有鬍子可吹,否則活脫一隻發威雌貓。且同哥哥鬥力最主要工具便是十指尖尖,所到之處,十道劃痕細細正如貓爪遺愛。此刻見妹妹又作出發怒小貓狀,立即掛起免戰牌:「別別,算我說錯了,算我輸!」

琛兒得意,發出勝利的「喵喵」叫,兄妹倆笑成一團。

天蒙蒙地亮了,可是裴玲瓏的眼淚依然未乾。

她已經守在吳舟床前哭了整整一夜。唯一的願望就是天永遠不要再亮,那麼這一切便都只是個噩夢。

同吳舟相戀兩年,這個英俊浪子的心不是那樣容易縛獲的。有些男人一聽說有機會成為陪讀先生,恨不得全身飛上充當司機兼廚子換取機會,可是吳舟不是這樣的人。

是她追的他,使盡渾身解數,研究生畢業、才貌雙全、家世清白且是獨女,種種條件全不管用,直到親自下廚,使出洗手做羹湯的老橋段,才終於把他打動。

眼看著就要喜結連理,比翼雙飛,然而一場橫禍飛來,昨天還是健康瀟洒的他,此刻竟躺在病床上,成了一具只有呼吸沒有知覺的植物人。

植物人!

多麼殘忍而沒有道理的一個詞!

植物是植物。人是人。怎麼可以混為一談?

可是吳舟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此刻卻偏偏變成了一株冷漠而沉靜的植物,讓就要成為吳家新娘和留洋學生的玲瓏如何接受?

她跪在主治醫師陸醫生腳下苦苦哀求:「請再救救他,一定要將他救醒,我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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